方文士勉力抬頭,卻不是感謝救命之恩,而是仍報以言之鑿鑿的口吻:“錦衣衛,天子親軍之首,不可與閹宦同流合汙。”
駱思恭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轉身,向鄭海珠拱拱手:“今日駱某安排不周,汙了夫人的眼睛。”
“比韃子狠。”鄭海珠囁嚅道。
“夫人說什麼?”
“我說,比韃子狠,”鄭海珠抬眼與駱思恭對視,“韃子糟蹋人命,是對外族,而東廠,對同為大明子民的,不吝地獄手腕。”
駱思恭冷冷一笑,往地牢外走:“慈不掌兵。不說了,本帥還是請夫人去本帥值房,吃杯淡茶,壓壓驚。”
一行人再次路過那間供奉著馬千乘牌位的囚室時,鄭海珠停下腳步。
“衛帥,可否容我進去,給馬宣撫上一炷香?”
駱思恭並無驚訝之意,爽快地點頭。
鄭海珠步入牢房,從供桌上撚起新香,點燃後,舉向牌位:“馬宣撫,晚輩與祥麟,有同袍之誼,更敬慕馬宣撫與秦宣撫。馬公在上,請保佑我崇明的營兵子弟,平時少病少災,子嗣旺盛,戰時無往不勝,替大明百姓守好東海門戶。”
她將線香插入香爐,轉頭迎上駱思恭帶著參研意味的目光。
“夫人與小馬將軍相熟?”
鄭海珠心道,你是錦衣衛的頭兒,又和劉時敏交好,怎會不知道?
麵上卻滿是篤誠之色:“很熟。我與他夫婦二人,患難數次。衛帥,容我冒昧一問,歿身於詔獄者,曆來也不少,為何獨獨供奉馬宣撫的牌位?”
駱思恭道:“進門處供著嶽爺爺,獄中供著馬宣撫,都是我們武人敬重的,無甚稀奇。”
鄭海珠點點頭,目光落到腳下的地牢,果決道:“衛帥,我想看看馬公當年的棲身之所。”
駱思恭未拒絕,吩咐兒子:“養性,給夫人掌燈。”
鄭海珠在燈光裡拾級而下,走到狹窄的地牢中央。
早已沒有刑拘與書寫供詞的桌案,隻剩一張被石頭架起的木板,地上枯草稀疏,直接露出泥地。
駱養性幽聲道:“夫人,馬宣撫被囚於此處時,家父還隻是在外辦差的百戶。”
鄭海珠明了駱養性的意思,溫言道:“但前任衛帥,也有仁心,還為馬宣撫安置了床榻。”
駱養性補充道:“是,彼時來拷審馬公的,就如今日般,是內宦,邱乘雲的手下。聽聞,籠內打滿釘子、不讓囚犯動身分毫,就是邱太監想出來的。”
“駱公子,借燈一用。”
鄭海珠接過油燈盞,照視床板。
板上布滿團團暗色,想來是陳年血跡。
忽然,鄭海珠看到一片暗漬中,有個符文似的圖案。
她俯身,凝眸細觀。
沒錯,刻痕不淺,走向古怪。
鄭海珠須臾間認定它不是木板自帶的紋理,還因為,在另一件物品上,見過它。
自己朝夕不離的防身之物。
再看周遭,竟還有兩處刻痕。
“怎麼了夫人?”駱養性納悶,也湊過來瞧。
鄭海珠忙道:“無事無事,看花眼了,以為還有馬公的衣袍碎縷。”
鄭海珠將油燈還給駱養性,恭敬地向這塊床板拜了拜,隨駱養性上樓時,又瞥見角落有根竹子。
“駱公子,這是何用?”
“哦,囚犯有時雙腿已斷,爬不到木階之上拿吃的,牢卒便用竹竿叉給他們。”
恰此時,卻聽甬道儘處、詔獄大門方向一陣騷動,腳步聲紛紛,伴隨著軍士的呼報。
“衛帥,衛帥,宮裡傳訊,萬歲駕崩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