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龍神?”羅南眨眨眼,“那是什麼?”
“這是阪城傳統神話中的水神之一……”
“阪城這邊存在超自然神明嗎?我記得畸變時代後,各個文明宗教的‘轉化率’很感人……噝,脊椎上可以再吃點兒力。”
蛇語仍無言語,隻是應聲加力,務必要讓羅南滿意。與此同時,她也在悄然觀察,畢竟頭一回與羅南在現實世界長時間接觸,貼近最真實的形象,和雲端世界強勢主宰的壓迫力大不相同,需要再體會、再結合、再修正。
羅南能夠感受這份暗中觀察的意念,也由蛇語去。他很享受蛇語的服侍,但這不代表他要擺上位者的那些臭架子,喜歡就是喜歡,舒坦就是舒坦;同樣的,對知識性的信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感興趣就是感興趣。
在羅南的帶動下,殷樂不自覺也進入了授課的角色,反正前期功課做得十足。她打開了虛擬工作區,展示收集的資料,劃出重點:
“這裡麵涉及到了阪城當代教團神社超凡力量的根源的問題。按照阪城的神道傳統,大澤神社並非是供奉暗龍神的總社,照他們說法是,他們供奉的是從總社請來的暗龍神之‘荒魂’,代表著神明粗暴、勇力的形態,大概類似惡念分身之類。
“所以,確切的說法是‘暗龍神荒禦魂’,形象和神力,都與神話傳說中的‘暗龍神’有所區彆……這份區彆非常關鍵。”
阪城的神道傳統比較複雜,殷樂隻是大概介紹一下,重點也不在這裡。她再次切換界麵,虛擬工作區中,適時顯現了供奉神明的比較圖。
“暗龍神”是比較傳統的東方古龍形象,略有變動,但還能接受;可另一側的“荒魂”模樣,就比較荒誕了。
“哦,什麼啊!”
讓羅南吃驚的,是一隻頗為猙獰的怪物,整體輪廓看上去像一頭水牛,然而四肢結構,卻更像是昆蟲的節肢,尖銳曲折。身軀低伏,姿態更像是蜘蛛模樣。
“這個荒魂的形象,更類似於列島古傳說中的‘牛鬼’,屬於妖魔類,但這邊本來就是妖魔、神明經常互換,民眾很容易接受。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妖魔,而是阪城周邊存在的一類畸變種,大概是為了貼合阪城傳統,這裡的畸變生物學家,仍將其命名為‘牛鬼’。它們活躍在阪城臨海區域,屬於水生物種,但也經常順著河道潛入北部山區捕獵,大多數獨往獨來,活動範圍很大,危險性也很高。”
“畸變種和神明……好像有點兒耳熟!”
羅南感覺這段有些熟悉,他在蛇語的揉捏下輕輕晃著腦袋,檢索記憶中的信息:“對了,閱音姐給講過。”
那是剛進入裡世界圈子不久,夏城分會安排的一係列常識課。何閱音講的是《靈波網內外的世界秩序》,主要內容是裡世界和世俗世界的勢力分布,以及運行時的係列明暗規則。阪城這邊的情況,確實提了兩句。
殷樂停下來:“那麼……”
“繼續講,繼續講,尤其是畸變種和神明‘互相成就’,大概是這個吧,我差不多也忘光了。”
“是。”
殷樂做了個深呼吸,按照羅南劃定的範圍,稍做調整,繼續她的講解:“所謂的‘互相成就’,其背景就是:畸變時代到來後,在廢墟上建起的阪城,成為列島上唯一的大型都市,也基本繼承了列島文化。可在超凡力量出現的前些年,其神道傳統,似乎並不具備能夠產生出起凡力量的土壤。直到某個出身於傳統神社,又極具瘋狂因子的能力者,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實驗,當然也可能僅僅是突然的神智錯亂……
“他通過祭神儀式,將自家神明與當時正在列島周邊肆虐的某個強大畸變種,直接聯係起來,對其頂禮膜拜。而且真的實現了關聯,得到了反饋,形成了某種共生關係,也由此使那一神社的多名世俗神職人員,一躍成為能力者。
“不管起因如何荒唐,終究是給阪城的傳統神道勢力,開啟了一個通向超凡層次的大門。畸變時代,固然是群魔亂舞,卻也比較符合一貫具有‘泛靈’信仰的神道傳統。山石草木鳥獸,乃至魂靈怨念,都可成精成怪,很有群眾基礎。
“有上億民眾的信仰基礎,有超凡力量的實質反饋,這一體係做大做強,也是理所應當。至此,阪城周邊教團大興,各類神社林立,成為了有名的‘萬神之城’。”
羅南聽得連連點頭:“這下我就想起來了。拿畸變的鳥獸、草木當神明……應該是以之作為特定想象力集合的寄托吧,如果精神層麵具備了可稱為‘構形’的規則,再有具備超凡力量的畸變種作為平台和載體,實現從零到一的飛躍,也就成為可能。所以說,隻要基礎條件具備,超凡力量的形式是很靈活的。”
“先生說的是。”
殷樂附和了一聲,繼續道:“隻不過,阪城的神道體係也有極大的弊端。那些所謂‘神明’,根子上還是畸變種。尤其是它們大多野性未除,有的渾渾噩噩,有的陰狠凶殘,要供奉起來,長期為教團所用,並不容易。
“一些小型教團,攝末神社,經常因此遭到反噬,體係崩塌。當初第一個吃螃蟹的神社,如今已經湮滅不聞。而阪城雖教派眾多,可真正成氣候的,也隻有一個‘天照教團’。偏也隻有這一個,並不是神道傳統的路數。”
羅南就笑,像血焰教團這類的“理念教派”,自具優越感,看不慣阪城這些野狐禪,也是最正常不過。
三大秘密教團,公正教團、天照教團和密契之眼,都不曾將“神位”假手於人。公正教團算是最特殊的那個,具有“聖物崇拜”的因子,但同樣貫徹了邏輯完備的理念,純以規則為綱,也就有了可以具現的法度。
無中生有,看似虛幻,其實最為穩固。
羅南忽又想起一節,扭頭對蛇語笑道:“你那個萬靈教團,就太隨性。那什麼祭文咒語,東拚西湊,缺乏誠意!”
“讓大人見笑了。”蛇語倒是坦然。
雖說她出身阪城,在神道一脈,堪稱法統純正,可她天性冷酷,並沒有什麼維護之心,隻將阪城作為一個掩體,萬靈教團就是掩體外圍的遮蔽物,有個樣子就可以。
若她有今日花在按摩上十分之一的專注,萬靈教團也會是另一番模樣。
羅南也隻是信口一說,便示意殷樂繼續講解。後者更換虛擬工作區上的頁麵,重新聚焦大澤教團:
“相較於其他不入流的攝末神社,大澤教團已經比較成熟了。據說他們供奉的‘暗龍神荒禦魂’,也就是那隻‘牛鬼’,幾十年來智慧漸長,靈性甚高,甚至可以與人交流。
“可也正因為如此,它的反應有更多的不確定性。根據情報,我基本還原了昨晚上的情形——這裡必須要說一個比大澤教團更悲劇的例子。
“阪城以西有一座本川神社,屬於攝末神社,屬旁支中的旁支,主要供奉的是‘蛭子神’的和禦魂,影響力微小。就是這位‘蛭子神’分身,在昨晚上遭到天照教團‘劫持’,整個教團體係瞬間崩塌,各級神官當場死難者有三人,是本次天照教團行動中,可以確認的第一個犧牲品……但基本上無人提起。”
“本川和大澤兩家神社,一向公認的關係親近。那位‘暗龍神荒禦魂’,極可能是受到本川神社變故的驚嚇,遠離了阪城,也不知道它逃去了哪裡。”
羅南皺皺眉頭:“所以大澤教團大量變賣資產,要跟著自家神明逃離……是不是哪兒不對味?”
“是的,感覺決定太草率了。”殷樂將資料頁麵聚焦到某個看上去很隨性瀟灑的男子身上,“大澤教團的二號人物,目前主持教團事務的鬆平義雄,據說是很有城府的人,這些年在阪城做得風生水起,很難想象會如此倉促地變賣資產,但也有可能是收到了其他消息。有關這些,還需要進一步的情報支持。”
羅南搖頭,大澤教團隻是阪城整體局麵中的一個小細節,他更關注的還是天照教團的情況:
“其他教團、神社的,又怎麼樣?本川神社、大澤教團都這個樣兒了,他們就沒有一點兒兔死狐悲的想法?還能禁得住?跑了一個暗龍神,其他的所謂‘神明’又如何?”
“這個……”殷樂正籌措語言,忽有聲音插入。
“不會有什麼變動的。”蛇語正好是捏到羅南的頸後,身體湊過來,輕聲曼語,暖融融的氣息,極是宜人。
羅南的頭頸,隨著她力道適中的指勁,微微盤轉,信口問道:“為什麼?”
“阪城的教團神社,早已經習慣了在天照教團的控製下生活,就像民眾習慣了在巨型財閥陰影下討生活一樣。
“一部分人渾渾噩噩,一部分人雖有些體會卻不願去深思,一部分人有掙紮的心思卻沒有掙紮的力量,這樣的大勢之下,九成九的人,都會保持既定的路線,完成被賦予的角色——這是傳統,也是生活在其中的基本規則。
“就算注定了明天就要被處理掉,他們也要比較一下,被處理的結果和違反規則的下場,哪一個更慘烈。最終,他們的選擇,多半還是遵照既定的規則辦理。”
溫聲軟語,透出的冷靜淡漠的意味兒,讓羅南為之側目。
“連反抗的心思都起不來?”
“為什麼要反抗?”
蛇語低低笑語:“阪城的神道麵目,騙騙凡夫俗子還可以,但凡是能力者,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各家教團、神社也隻能拿‘一靈四魂’之類的名目,聊做遮擋,掩耳盜鈴。
“可以說,神道傳統進入畸變時代後,就已經變成了畸形的怪物。為了獲取超凡力量,人們想儘一切辦法奉養、取悅那些蒙昧凶暴的畸變種,這種規則本身,也不具備維護的價值。
“對很多人來說,相較於走入歧途的神道傳統,天照教團的‘神の國’的說法,似乎還更有趣。”
“神の國?”
羅南又聽到了一個新名詞,下意識詢問。
蛇語似乎認為,作為一個侍女,她說得已經太多了,微微一笑,視線偏向了殷樂。
殷樂對這種送來的“人情”,也是微笑接下,當然一切都建立在做足了功課的基礎上,她翻到了新的資料頁麵,展示一幅樹狀簡圖:
“天照教團近年來一直在推銷所謂的‘神藏之國’,說是真神所建構的‘扶桑神樹’之上,十日並行,各具神藏,一藏便是一重世界,每重世界,都是神明駐蹕之所。除至高神明外,又有分身魂靈,又或輔神常駐,位階分明。”
羅南瞬間明白了:“這些位子,都是給阪城一乾教團神社留著的。”
“正是如此。近年來,天照教團越發地將阪城視為禁臠,或許就是要在‘萬神之城’的基礎上,建立一個神國體係。它與阪城神道傳統似是而非,很符合這裡的文化傳統。至於收割了這些畸變神明之後,會是什麼模樣,現在很難猜測。”
蛇語指肚在羅南頸後劃過,依舊輕聲曼語,聊做補充:“強權之下,本不需理由,可若真有一個,對阪城人來說,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樣啊……”
羅南應了一聲,隨即眯起眼睛,不再言語。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單純享受蛇語的手法,神思緲然不知所去。
這一下沉默,時間特彆地長。
平常時候,殷樂的定力其實有所不足,然而眼前有蛇語在,多多少少存一份競爭心思,見蛇語行陪侍之事,謙卑而淡定,她也不願落後,暗中磋磨之下,竟憑空多了一股靜氣,忍過了最難受的那段時間。
艙室重歸於靜寂,隻有低速航行時的水波輕蕩微聲,隱隱約約傳來,給暖融融的室內,沁入了一層清涼之意。
羅南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是快四十分鐘之後。他感慨地吐一口氣:“阪城這邊沒有靈波網,可是精神領域整體架構還是很熱鬨的。果然是一地一風俗……”
殷樂有些發僵的腦子驟然警醒過來:“先生是指?”
“就是周邊精神海洋環境,我的課程你聽過的對吧?”
“是的,夫人要求教團上下,都反複研究學習。”
“哈哈哈,不用這麼誇張。”在蛇語精到的手法下,羅南的身體和心理狀態越來越放鬆,他笑著擺手,“知道一些我強行命名的詞彙就可以。我是說,阪城這邊,常態的精神海洋亂中有序,‘囚籠’氣泡生滅的同時,有比較明顯的趨向性,向一些較為‘堅固’的存在聚集。
“有些聚集排布還很有條理,一層層的堆積、運化,有些做得特彆好,充分利用信眾的積累,本來不夠資格登臨淵區的,也能接觸探入,利用那邊的一些力量。這就是大量教團、神社存在的意義吧。
“純以超凡力量的運使來看,其實比夏城氛圍更好,效率更高,更有構形思維,可是獨立性就差了好多。千篇一律,沒有太多驚喜,缺乏野蠻生長的力量。就好像……好像是培養皿裡的東西。嗯,再放大一些,就是溫室大棚了。”
這是最權威的從“構形”角度出發,所做的評述吧?殷樂將這番話記在心裡,琢磨幾回,忽有所悟:“先生您的意思是,這裡頭有人刻意去引導培育?是天照教團?可他們立教也就是近二三十年的時間,神道畸變‘互相成就’的曆史要更早。”
“誰種的無所謂,反正在收割了嘛。不,根本是飯食材料已經備好、下鍋,馬上可以出鍋,半途卻讓人橫插一棒子,行動中止不說,進嘴的鴨子還飛了……嘖,好像有我的原因?”
“咦?”
“羅氏夾心領域嘛……貌似不怎麼好解釋,總之就是時空多方乾涉造成的持續性影響吧。如果天照教團那邊,真的因為時空環境動蕩,壓後了行動的話,多半和我脫不開乾係。被他們抓到,怕是要和我拚命的。”
羅南哈哈的笑聲裡,蛇語捏肩的動作,都有刹那的停頓。殷樂也投來視線,卻不敢在羅南臉上停留,隻與蛇語一碰,同時錯了開去。
這一刻,殷樂心跳頻率加速,似乎有視線,從阪城外海“天照淨土”直照過來。
不管什麼情況下,和超凡種作對,都不會讓人好過。
然而一轉念的功夫,殷樂又憶起,前幾天那一場神奇的“觀影”經曆,極度貼近的視角,讓她有種錯覺:
其實,我早就和超凡種做過一場……
緊繃的心神,驟然緩解下來,再抬頭,就看到蛇語平靜且安然地繼續著按摩……
有城府的女人!
殷樂也不想落後,至少不能輸給蛇語。她控製情緒,思路也漸漸清晰,主動開口詢問:
“先生授課時說過,在精神海洋中,‘接觸即侵犯’,最能見出修為層次的差距。先生的境界,我們不敢妄自猜度,不過阪城是天照教團的大本營,那兩位超凡種的精神感應,是否能夠探照搜索……”
“目前基本上不可能,因為足夠亂。”
羅南扭動脖頸,卻帶動半身肌肉骨胳微微作響,筋骨皮膜不斷調整位置狀態,漸與“羅氏夾心領域”的變動合拍。
說起來,蛇語的按摩手法真的高明。
新一輪形神失衡之後,這樣不需額外花費精力的順遂微調挺少見的,好像有什麼一直缺失的東西補上了、扭曲的環節打通了,即便隻是暫時現象……
很快,全局結構上的混亂,又把這些遮掩了過去。
以羅南夾心領域目前的狀態,時時刻刻都在衝突乾涉之中,要說程度,可比他當初“重病臥床”的時候嚴重太多了。隻不過他已經懂得了“禍水東引”的手法,加上底子厚實,拓展的領域空間足夠廣闊,層次規則複雜且靈活,才有緩衝變化的餘地,不至於把自己坑進去。
如今,要完全理順,也是相當困難,他自己也必須消耗大量精力,時時刻動態調節。外邊人過來,怕是能被混亂的時空架構,七拐八繞,帶到外太空去。
也無怪乎天照教團要刹車,如今阪城時空環境、精神海洋環境、淵區環境,整體上不明顯,可在細節層麵上,都讓羅南攪和亂了,變數劇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