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澄眼睛顫抖:“父親,兒子……”
他想說他害怕,但是下一刻,他的父親卻將他抱在懷中,就像幼時那樣。
卞澄倏然間淚如雨下。
淚眼朦朧間,他看到了父親身後站著的弟弟們。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雖是長子,卻不是父親最出色的兒子,二弟沉穩,三弟機敏……他這個大哥反而沒有身為長兄該有的氣派。
因此他心懷芥蒂,與弟弟們相處向來不算和睦。
但此時,他見到二弟微紅了眼,三弟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卞澄倏地扯出了一個笑。
反正也要死了啊。
怎麼都要死的……為何非要做一個讓人看不起的懦夫呢!
“父親……”卞澄顫顫深吸了一口氣,從父親的擁抱中抽身,雙手高捧起那把劍,大聲道:“兒子願往!”
卞春梁眼角微紅,欣慰地看著眼前的長子:“好……!”
“待兒死後,父親不必為兒收屍!”卞澄聲音啞極,扯下腰間玉佩,放在身前後,將頭重重磕在地上:“隻求父親成就霸業之後,將此玉安置卞家祠堂中,讓兒子來世再做卞家子!”
卞春梁拿起那玉佩,緊緊攥在手中,聲音擲地有聲:“待為父入主京師,必追封我兒卞澄為新朝皇太子!”
卞澄再叩一首拜彆:“兒願父親宏願得償,千秋萬代!”
卞澄身後的將領們,也紛紛跪彆卞春梁。
而後,卞澄提劍起身,麵向身後,通紅的眼中爆發出決絕兵氣,他將劍舉起,大喊道:“諸位隨我先行,斬殺不仁之政,報此不共戴天之仇!”
無數應和聲掀天而起。
之後,他們帶著必死之心,先一步踏出了嶽州城,為卞春梁開道而去。
李獻如何也沒想到,本該被卞春梁拋棄,丟在嶽州城中等死的患疫卞軍,竟會以如此攻勢率先襲來。
李獻嗤笑:“是嫌死得慢嗎。”
他並不在意,抬手下令殺敵。
那些人亦有戰馬,弓弩,更多的是手握刀槍的步兵,他們並無嚴密的陣型可言,但來勢洶洶,粗略估計,亦有四萬人左右。
這四萬人中,並非全是卞軍,也有身穿布衣的嶽州百姓,他們手中甚至沒有像樣的武器,卻也戰意驚人,帶著**的氣息撲向陣型嚴謹的朝廷大軍。
即便是沒有太多戰鬥能力的四萬人,但想要全部殺儘,也需要漫長的殺戮過程。
所以對戰之際,將敵人殺儘從來不是上策,首要是擊潰對方的軍心,而尋常隊伍,軍心潰散的底線通常是三成的傷亡數目——十人中,有三名同袍死去,便會讓餘下七人士氣大挫。
可這個戰場上的常理,卻無法用於眼前的這支患疫大軍之上。
他們根本不在乎死了多少人,恨意蓋過了他們的痛意,必死的絕望讓他們不再畏懼死亡,他們口中喊著殺,腦子裡也隻剩下了殺戮和複仇。
他們不會後退,隻會往前撲去,沒有章法,沒有秩序,打法如同動物野蠻的撕咬。
戰馬仰翻嘶鳴,塵煙漫天,殘肢鮮血橫飛,洶湧的恨意和殺氣噴湧著,將一切秩序燃燒融化。
置身其中,許多朝廷大軍逐漸生出不切實際之感,這不是他們遇到過最精悍的敵人,卻是最可怕的。
那些人手中舉著刀,眼中的恨意是另一把刀。尚有聲息,卻好似已經成為了沒有知覺的亡魂,在將要墜入地獄之前,隻想不顧一切地將仇人一同拽入深淵。
恍惚間,很多朝廷兵卒,竟分不清對方是惡鬼,還是舉著屠刀的自己才是惡鬼,又或者彼此都是。
這場殺戮,如同一場漫長的噩夢,注定會牢牢地印刻在他們心中。
他們開始感到恐懼,恐懼那些人眼中的怨恨,也恐懼那些人身上的疫病——韓國公說過,隻要他們每日飲服軍中湯藥,便不會染上此疫,但還是有人不慎染上了,韓國公又說,即便染上,也是輕微的,並不會要人性命。
他們想信,卻也不敢全信,韓國公以如此手段對待卞軍甚至是嶽州百姓……他的話,可以儘信嗎?
一個過於不擇手段的主帥,注定會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令人信服的能力。
雙重的恐懼之下,一時間,麵對那些源源不斷撲殺上來的敵軍,朝廷大軍竟開始有後退的跡象。
李獻大怒,嚴令殺敵。
最終是肖旻出麵穩住戰局與軍心,才未讓局麵失控落入下風。
這時,卞春梁率近五萬大軍滾滾而來,欲趁朝廷大軍被拖住之際脫困離去。
李獻立時點兵八萬,強行殺出一條血路,前去追擊卞春梁,讓肖旻留下應付這些難纏的患疫卞軍。
殺戮已經太多,肖旻欲止戰,甚至放出會想辦法安置醫治他們的允諾,但那些患疫的卞軍早已沒了絲毫理智,一心隻想向朝廷複仇。
或你死我亡,或玉石俱焚,再無其它選擇。
肖旻彆無他法。
此處一戰,被迫持續了一日一夜,待將那數萬卞軍幾乎殺儘時,肖旻所率將士們也無一不是筋疲力竭,此力竭在身軀,也在人心。
肖旻渾身染著血,站在遠處,看著數不儘的屍身殘肢堆疊,耳中嗡鳴間,腦子裡隻剩下了一道聲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但是……究竟要如何才能休止?
肖旻抬起血跡斑斑的臉,仰望將亮的薄藍色天穹,想起帝王“以戰事大局為先”的旨意,眼底一片茫然與自疑。
這時,前方傳回了李獻追擊卞春梁的戰況。
雙方交戰,體弱的卞軍折損兩萬,李獻亦損失萬餘士兵,但在洞庭和潭州駐軍接應下,卞春梁最終還是脫身了。
李獻不甘,令後方肖旻支援糧草與援兵,自己繼續在前追擊卞春梁。
卞春梁進了潭州,便立即令人緊閉城門。
李獻大軍一路跋涉追擊,一時無力繼續攻城,唯有暫時紮營休整。
李獻因錯失了殺卞春梁的良機而大怒不已,卻仍舊第一時間令人傳捷報回京——雖然他暫時未能取卞春梁性命,但至少他讓卞軍元氣大傷,並拿回了嶽州和洞庭!
而隨著李獻這封捷報一同傳入京師的,還有無數質疑問責朝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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