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還挺不容易的。”
雨後的雜草叢間遍布水窪,倒映樹冠縫隙間模糊陰沉的天空,淋漓不儘的水滴隨意地自頭頂墜下。
頹敗破碎是這裡的主題,青苔像自然的手指,沿著墓碑的縫隙往上攀爬,將這些人造物連同它們主人的信息拖入泥漿中。
瓦丁在墓地邊緣找到了他們找了一早上的人。
包裹在黑色醫師罩袍裡的背影,站在一群小號墓碑前。
其中顯然有一座是新立的,甚至還放著隔夜的癟花束,已經開始泛黃褪色,融入這裡隻是時間問題。
“不在學院也不在診所,要不是有人指路,我得找你一整天。”
那個人轉過身來,瓦丁看到了地上被擋住的其它東西,棄置於此的空繈褓、嬰兒衣服。還有些看起來手藝勉強的小玩意,雖然形狀一般,但打磨的很光滑,沒有毛刺。
“這是?”
“一位病人。”克拉夫特彈走衣擺上的水珠。他的發梢和肩膀上有些濕潤,顯然在這站了好些時間了。
給瓦丁指路的那位神父提起這位神秘人時有些不安,要不是看到對方身上沒有帶任何工具,或許會認為他是來打擾死者長眠的。
“你的病人?”這體驗還挺特彆的,瓦丁修士還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如此心平氣和地跟醫學院的人在墓地聊天。
他發誓,如果對方真對天父庇護下的亡者軀體有不敬想法,自己會阻止他的,至少會明確表示反對態度。
這個想法讓潛意識都覺得有點可笑。也許可以去跟地下湖裡那些凝固成石化珊瑚狀的扭曲之物講這個笑話——說不定它們能笑得活過來呢?
不過教授目前看來沒有這種意向,他點了點頭,“是的,我的病人,就在三天前,我們宣布了他的死亡。”
“天父垂憐。”修士在胸口畫了個環,為未能有機會體驗人生就被召回天父身邊的靈魂哀悼。
他並不意外,看周圍那些被同樣安排在這裡的小號墓碑就知道,這種事不在少數,還有更多都沒有機會在教會的墓園中獲得位置,而是被私下埋葬在花園或家庭附近的土地,甚至草草丟棄掩埋了事。
在短暫生命結束時,得到了父母最後的關愛,有個體麵結局,算得上他所知比較好的那一類。
隻是他不明白克拉夫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畢竟嬰兒和小麥新芽一樣脆弱,注定有一部分會因為各種原因早夭,屬於自然規律。
死亡實在常見,完全沒什麼可怪罪的,就像沒人有資格指摘天父所給予的命運。那些存在著先天缺陷的孩子,即使僥幸活下來也會渡過痛苦的一生。
不過既然克拉夫特願意付出罕見的休息日在這發呆,那說明肯定有他的理由。一般這種時候人都會有傾訴欲,而瓦丁正好也很好奇。
“死因是什麼?”
“我們的疏忽,以及有限的條件。”
“我記得你的專精方向好像不包括生育和兒童方麵。”作為做過背景調查的人,瓦丁對重點關注對象的專業還是有點了解的,“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個家庭最早的病曆,事後發現可以追溯到孩子的父親,他曾在大約兩個月前,因為‘慢性咳嗽’在戴維的診所就診,大概就是我們剛開始建立病曆體係那會。”
“三十五歲,個體綿紡作坊經營者,工作環境中吸入綿塵、纖維很多,現在的妻子與他結婚已有近十年,這次懷孕前沒有過孩子。”
“考慮到隻有一點常見的咳嗽症狀,戴維開了瓶止咳藥水就放人回去了,沒做更多處理——事實上,無論在誰手裡都沒什麼更好的處理可做,但事後想來,這裡明顯少想了一步。”
他回憶起這些來如數家珍,幾乎讓人覺得手上有一本看不見的冊子供隨時翻閱。
“不是在說孩子嗎?”瓦丁有種質問對方咋不從創世紀開始講起的衝動,但考慮到沒必要在專業人士麵前自取其辱,他忍住了。
“四十七天前,患兒母親來診所就診,自述‘有一點咳嗽’,那時候我們正在下水道裡打滾,隻來得及在夜間粗略審閱了病例,但重複的姓氏太多了,排列時不可能按家庭保存,所以根本沒能關聯起來。”
“十五天前,孩子降生,胎齡三十六周,據說一般情況尚可,哭鬨也比普通孩子少,看起來很乖巧。他們慶祝分娩順利、母子平安之餘,開始籌備滿月邀請鄰裡聚會。”
“七天前,孩子出現了明顯的發熱,父母在家用傳統辦法處理了兩天,但情況不見好轉,最後又送到了診所,這次到了我手上。”
“什麼病?”
“結核。”
所有的敘述裡,瓦丁抓住的有效信息隻有這一個詞“不對啊,結核不是慢性病麼?而且剛出生的孩子哪來的結核?”
“綿紡行業,每天吸入大量的綿塵纖維,本來就是肺病高危因素,事後證明,孩子父母就是結核患者,是誰傳染給對方、還是都從家庭外感染已經沒法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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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的婚齡,此前都沒有孩子,追問後甚至還有兩三次原因不明的流產病史。”看似毫無關係的線索被串聯起來,“生殖係統結核,表現為懷孕困難、反複的流產病史。”
“因為孕期的特殊身體狀態,結核表現往往並不典型,可以完全沒有症狀或症狀輕微,比如一點小小的咳嗽。”
“然後疾病順著胎盤、臍帶血管傳播,跳過自肺部慢慢侵蝕的步驟,直接入血,第一站在肝形成肉芽腫病灶,隨肝靜脈、下腔靜脈回心,由心入肺,走遍整個循環進入到播散性結核的病程,通常於生後兩到三周發病。”
“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步,發熱、呼吸急促、嗜睡遲鈍,成片的病灶在肝臟、肺部甚至顱內產生,病理征陽性明顯。”教授胸膛隨起伏,不好說是換氣還是自我平複。
瓦丁似懂非懂,但他大概明白了關鍵意思一起悲劇發生後,越是回憶越會意識到,此前有多少預兆悄悄地從眼皮底下經過。
“即使到了這時候,如果我們有針對性的藥物也不是不能一搏,根據嬰兒代謝特點摸索著給藥,實在不行還可以脊髓鞘內注射控製中樞感染。”
克拉夫特在水窪間小幅地踱步,手中像是在做某種精細的穿刺動作,用想象的長針穿過骨縫滲入人體內腔隙。
一整套的想法運行模擬著那種情形,沒法不相信確實有那種辦法。
“可惜我們沒有。”他用一句話作為所有內容的總結,“所以三天前,我們宣布了他的死亡。”
瓦丁沒有接話,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