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不僅鳥居元忠在嚴肅地審視自己的死,其實家康也一樣,隻是未曾說出來罷了。時已至此,他們隻能讓自己超越生死,賭上一切,爭取一個儘可能好的明天。
這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自己的後人。畢竟,宗族與家格幾乎就是武士的一切。
“天下人”豐臣秀吉故去才半年出頭,天下就已經陷入混亂。這樣一個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讓它統一起來?難道我德川家康曆儘千辛萬苦,隱忍了五十餘年,最終也隻會像鬆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樣徒勞一生?
正是帶著這樣的憂慮,德川家康不得不對覬覦日本統治權的那個人低頭,以血統的更換贏得家格的保存。
當然,按照德川家康的計劃,雖然屆時征夷大將軍的血統被“更換”了,但自己的幾個親兒子卻能以將軍一門眾的身份獲得保全,甚至應該都能成為一方藩主。這樣的話,“德川幕府”用以維係家格,各個親兒子也各有安堵[注日本的“安堵”大致意思就是朝廷承認了某人、某家族的世襲領地],也算不枉費自己一生辛勞了。
此時,家康與元忠心意相通,二人不時攜手相視,或泣或笑。破曉時分,鳥居元忠被家康拉回臥房。
“此生了無遺憾。”元忠不經意地道,又慌忙遮掩道“在下堅信主公定能夠重振天下。”他感慨萬千,隻因領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難時,自己已過了花甲之年。
“就連太閣那樣的人都束手無策,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此事您萬萬不能忘記……”元忠絮絮叨叨翻來覆去說著。
無論個人器量怎麼超群,人的壽辰終究有限。意識不到這些,一切努力都會在瞬間化為烏有。最近,元忠讓人為他解讀家康命元佶刊行的唐書《貞觀政要》。
從前,他愚頑不化的程度絕不亞於本多作左衛門,可現在,他卻張口就是“學問才最是重要。”以及“最終決定大業能否長存的還是德才。太閣是器量有餘而德才不足啊。”又或者“縱然有幾十萬大軍逼過來,元忠從不知害怕為何物,大不了與城池同歸於儘。”
這一夜,他的每一句話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腦海之中。
次日,家康令大軍在伏見城休養了一日。十八日拂曉時分,家康乘轎出發。元忠、家長、家忠、近正四人並立在大門外恭送,大家都一臉嚴肅,看不出絲毫感傷和留戀。
離開伏見,便已進入戰場。接下來必須通過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勢力範圍了。
中午時分,家康抵達大津,受到京極參議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賴生母澱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與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卻還不便向他挑明。此時的家康表麵上仍將上杉景勝當作首要大敵,全力以赴征討會津。
離開大津的當日,家康帶了少許近臣趕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來與三成關係密切的長束正家居然搶先一步趕來,要求拜謁。毫無疑問,他定是受了三成指使,前來探察家康動靜。
長束正家六萬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離石部有八十餘裡路程。因此,正家定是先進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來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就裡之人看來,正家表現得極為忠誠。
在家老鬆川金七陪同下,正家來到家康麵前,恭敬地道“在下想於明晨在居城內款待左府,請左府無論如何賞臉光臨。”
家康忽然憐憫起正家來。眼前這人,在管理錢糧方麵確是一把好手,隻是卻總顯得小心翼翼,而且搖擺不定,毫無主見。
“我一定會去的,至於宴請,就要太鋪張了。”家康歎息一聲,半真半假地道“這些年國力消耗巨大,能省一些是一些吧。”
“隻是略表心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正家大人打算拿什麼款待我呢?”話聲未落,家康就為自己的逗笑後悔了。眼前這人,向來隻會嘴上功夫,難道他真為自己準備了“一點心意”,家康忽然間產生這樣的念頭,於是不經意問了一句。
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狽。家康心下可憐,於是取出來國光短刀和行平長刀,道“我記得從這裡到水口一帶有許多小河,泥鰍該算是這一帶名產吧。”說著,他把短刀賜予了正家,長刀賜予正家之子。
正家誠惶誠恐退了下去。時值黃昏,正家雖然騎著馬,但回家恐已是夜裡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驚為了明晨的宴請,正家特意趕來,可究竟拿什麼來招待他,竟說不出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家康向鳥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聲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帶了多少隨從。”
鳥居新太郎心領神會,立刻追了出去。當追到驛站外白知川河灘上,新太郎看見正家與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處,立刻回來報告。
“他讓隨從們在河灘那邊等著他?”
“是。可他為何要把隨從帶到驛站外麵呢?真是個怪人。”
“正家走了多遠?”
“約莫八裡開外。”
“那倒還有時間……”家康凝神思慮起來。到了戌時,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隊連夜從石部出發。他顯然是擔心在石部——夜間毫無準備,一旦大軍遭襲,後果將不堪設想。
新太郎看出了家康的意思,可是對於他究竟根據什麼推斷出將遭襲擊,新太郎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將出來。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對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轎夫。
“彆人就不能抬轎嗎?”家康心急火燎鑽進轎子。
既如此緊急,也等不及轎夫們趕來了。隨行的渡邊忠右衛門換上草鞋,綁好綁腿,喊了一聲“主公,請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轎子後轅,前邊則是由火槍隊的足輕武士抬。
隨從的隻有二十餘名貼身護衛,稍遲些趕來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勝、成瀨正一、本多忠勝等便被拋在了後頭。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訴大家,說我先行一步,要他們萬萬不要大意。”
轎子過了砂川橋,家康才終於露出臉,望了望天空,對轎子後邊道“後麵抬轎的是誰?”
“啟稟主公,在下渡邊忠右衛門。”
“好,你做得很好。”
“主公誇獎了,這是在下應該做的。”
“忠右衛門,你可知我為何匆匆離開石部?”
“主公,您這問題可就難小人了……您是不是認為長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輔指使而來,所以……”
“嗬嗬,正家受治部之命前來問候,我就一定要急急離開石部?”
“不是嗎?在下聽聞,石田手下有一名擅長夜襲的名將島左近勝猛,對這樣的人萬萬不可麻痹大意。考慮到長束正家這次前來,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輔的命令來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這樣一來,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因此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衛門,你真以為你抬轎子讓我感到很舒坦嗎?”
“不敢。不過眼下危機尚未過去,還請大人繼續忍耐。”
“無須擔心。即使他們要發動偷襲,起碼也得在深夜或是黎明時分,而在此之前,我們已過了水口。正家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家康隻領這麼幾個人就敢過他城下。你看,月亮出來了,莫要緊張,放鬆些。”
家康從田川趕到泉中,本多忠勝才率部離開石部,追趕前來。大部隊在黎明時分趕到水口河灘時,家康的轎子已離開水口八裡外了。
“好你個長束正家,你以為我會悄悄過去?來呀,先嚇他一嚇,再衝過去。”
本多忠勝令水野、酒井、成瀨等部點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灘上擺開陣勢,高聲呐喊。突如其來的槍炮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好!都給我衝過去!”本多忠勝一馬當先,率部如疾風暴雨般衝過城下。
一旦打起仗來,就如魚得水般返老還童,這便是本多忠勝。其實,不止本多忠勝,家康也一樣,一旦打起仗來,平時看來頗為矮胖的他頓時就變得敏銳而靈活起來。
身經百戰積累起來的經驗,已成為不可思議的習性,潛藏於體內。但他畢竟已是五十九歲的高齡了,歲月不饒人,疲勞在所難免。轎子從水口又向東走了十六七裡,到達土山時,家康身上骨節已酸痛不已。然而,從此處到江戶還有八百多裡,看來這次旅途又是一次對身體和心誌的磨煉。
秀吉在這個年齡,已出兵征討過朝鮮了,而在秀吉為瑣事厭倦時,家康卻才開始為統一而戰。說不定這次比秀吉的遠征花費的時間都要更多——畢竟,即使家康自己也不知道,那位“大明關白”究竟要看到日本打成什麼樣子才會滿意。
家康不由得感慨起來,人的一生操勞不儘,真是難以想象啊!如今這一戰,往小了說是為了德川家的將來,往大了說更是為了日本的存續。這樣的重負,看來一輩子也彆想從肩上卸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