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們北地的習俗。”女巡檢似笑非笑。“你還來問我。”
張行搖頭不止,帶動那支臘梅,掃過雪花。
天地遼闊,雪花輕拋,萬裡孤寂,二人並肩坐在牆頭,雖說早已約定要說些嚴肅話題,但不知為何,二人居然久久不語,無一人願意擅自先行開口。
停了一會,二人依然未開口,忽然間,隔了二三十步遠的一間房舍上,房頂上的一塊雪花卻陡然滑落,撲簌落地。
而也就是此時,舍內便有嬰兒啼警醒哭醒。
接著,二人聽得清楚,嬰兒哭後明顯又有女冠被吵醒來,複又開始哄起嬰兒:“莫鬨,莫鬨,再鬨錦衣狗便要來抓你們了。”
二人聽得好笑,又怕徹底驚醒那女冠,便齊齊拿蘿卜掩嘴。
好不容易等到女冠重新睡下,啃著蘿卜的二人也算是恢複了清明。
停了半晌,張行率先低聲開口:“巡檢,你知道這真火觀育嬰堂裡養了多少嬰兒嗎?”
白有思豎起耳朵,閉目片刻:“大小二十七名。”
“差不多吧。”張行點頭以對。“但這便是一個漏洞……照著道理說,棄嬰是收不完的,若是真火教的逆賊取了糧食,分潤足夠,為何這個觀中隻養了二十七個嬰兒,不多養一些呢?”
白有思欲言又止。
“還有,今晚上誰還說到,江南的逆賊們,得到了糧食,甚至能給家中做救濟……江南魚米之鄉,為何幾文錢一鬥的糧食要做救濟?”張行繼續來問。“不光如此,為何造反需要糧食,卻不從宮中偷些甲胄、兵器出去?更可笑的是,幾次叛亂被鎮壓的那般利索,朝廷在江都和襄陽又都有重兵屯駐,這些已經開始走上層路線、都快內中分裂的真火教真敢造反?至於說,糧食偷出來能統一調派給十幾、二十個郡,就更可笑了,真火教真有這本事,還能十年造反不成?又或者把幾位沿江總管當傻子來看?”
白有思一聲不吭,她知道張行會給出答案。
“答案非常簡單。”張行認真以對。“巡檢,其實江東缺糧缺的特彆厲害……魚米之鄉是沒有太多糧食的。”
“不可能。”白有思脫口而對。“每年解入洛口倉的糧食便數不勝數,你說貪汙腐化,說徭役擾民,說南北分裂,我都信,但怎麼會缺糧?”
“我也不信。”張行喟然以對。“任何一個在東都生活過的人都不會信……但是,直到我看到了一封陳年文書,了解到了宮倉裡的糧食是怎麼來的,然後順藤摸瓜,才不敢不信。”
“什麼文書,怎麼來的?”白有思低聲追問。
“文書是一封陳年文書,是聖人登基遷都後立五陪都製度時的旨意轉達,要求江東地區江都左近的七個郡,將每年秋糧一成,就地繳納到江都行宮,充實本地倉儲……然後,七八年間,倉儲便溢出了,於是停止轉運……也就是當年,趙公公做到了江都行宮的督公,並做到了現在,又是五六年過去了。”張行平靜敘述。“巡檢想到了什麼?”
“今年江都有幾個郡秋糧忽然少了一成,發函去問,說是雨水延期,轉運不及,要等到春日上計時一並送來……你們去江東催一催。”白有思麵無表情的複述了一遍。“你是說,趙督公是個大好人,或者是個軟弱之輩,他接任後,或主動或被脅迫,將行宮裡的糧食,又放了出去,讓這七個郡的官吏將糧食拿走,充當秋糧,以作交差,然後今年宮裡的糧食空了,引得我們過來了……所以……但……”
說到最後,白有思明顯有些難以置信,卻偏偏不知從何處反駁,以至於如此伶俐的人居然語無倫次起來。
“數字太巧了,而且也解釋了,為什麼江都官場,包括周公在內的許多人態度都那麼曖昧,案子也就完全清楚了。”張行娓娓而談。“但還是有巨大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趙督公和七個郡的官吏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來做這件事情,哪怕中間用了真火教做黑手……這就回到了一開始的問題,因為江東真的缺糧,那一成的秋糧加上去,很可能會引起饑荒,甚至大規模叛亂的。”
“道理是如此,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會缺糧?”白有思有些氣急敗壞了。
旁邊房舍內,已經有小孩子再度哭泣了,而女冠明顯警醒,卻不敢再哄。
“請巡檢帶我去江心洲上。”張行一聲不吭,站起身來。
白有思盯住了對方,沒有碰酒壇和蘿卜,而是抓住對方,淩空一躍,宛如一道流光一般在雪夜中往前方江中飄去,飛到江心,此處赫然有一個巨大的江心洲,洲上還有數個村落,一個市集。
“就是那邊,下麵那個村落,挨著村頭那間房子的地方。”張行明顯早有準備,乃是搖搖一指。“前頭有棵樹。”
白有思早已經不耐,直接如一隻矯健的仙鶴一般飛落此處,將自己的得力下屬扔下,然後催促不及:
“不要賣關子了,快說。”
張行沒有理會,而是立在樹下,指著樹前的一片空地,再度認真言道:“事情很重要,麻煩巡檢丈量一下這塊地有多大,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四麵都有田埂的,很容易量……”
白有思愣愣看了看對方一眼,但還是走過去,使出長劍,宛如變戲法一般,隔空使用真氣讓長劍迅速翻滾丈量起來,然後僅僅是片刻後便給出答案:“我的劍分毫不差四尺長,這塊地大約三畝不足……”
張行點點頭,就在樹下含笑盯住了對方:
“巡檢,你一直想弄清楚根底,而這便是根底的根底了。”
“什麼?”白有思粗氣連連,似乎是在躲避什麼。“什麼根底?”
“這個案子的根底,為什麼江東會缺糧?”張行籠著手平靜以對。“包括另外一個問題的根底,困擾了天下人許多年的問題,那就是先帝為什麼沒有成龍證位?僅僅是因為他是篡位嗎?
還有,比如說楊慎為什麼敢反,為什麼他和很多人,包括李樞那種聰明人都覺得他能成事?
還有,為什麼我這個鄉野之人,自從入了東都後,總覺得這大魏朝過於違和,一會像是新朝初立,一會又像是王朝末年?
甚至,徐大郎那種東境豪強,為什麼一定要跟朝廷為敵?種種問題的根底,都在你的腳下和劍下。”
白有思怔了許久,猛地看向腳下雪地,而下一刻,她便隨著耳畔的一句話目瞪口呆起來。
“這塊三畝不到的地,早在先帝在位時,便在官冊上丈量的清楚,是十畝整。”張行認真以對。
“不可能!”回過神來,白有思即刻反駁。
“這還不算,後麵這戶人家,五口人,祖孫三代,兒子剛一成年,便被認定為兩戶……按照先帝定下的薄賦來算,他家的收成,五成都要用來交稅。我問過胡大哥和秦二郎了,這個數字,在東境和河北是三成半,在關隴是兩成。”張行繼續言道。“之所以如此,跟當日先帝滅東齊與南陳的順序有關,先帝滅東齊和南陳後,各自一而再,再而三強調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求各個州郡地方官清查田畝,點驗戶口,不許有世族豪強有半點隱藏,誰若做不到,即刻抄家殺頭。”
“你是說,離得遠,先帝疑心重,不能查驗,所以逼迫過甚,下麵的官吏也隻能順著他的心意誇大,最後不得不送上數倍於實際田畝的賦稅,這也太荒唐了……”白有思有些被氣笑了。“為什麼沒有忠臣告訴先帝?”
“先帝真不知道嗎?”張行戲謔以對。“今年中原遭了戰亂,南衙的相公封鎖了州郡,卻不救濟,熟練地跟什麼似的,你以為是哪裡來的政治傳統?而且我在靖安台,清楚看到,先帝晚年,愈發苛刻,竟然製定了偷盜官倉一文錢、一鬥糧殺人抄家的律法……以至於有成丹高手看不下去,攔了朝廷文書,喝問先帝,自古可有一文錢而殺人的朝廷?”
“為什麼沒逼反……”白有思繼續質問,但隻問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江東這裡,先滅了一次國,殺得人頭滾滾,菁華儘失,殺得江東連個宗師都無。”張行搖頭以對。“可即便如此,還是在先帝晚年釀成了巨大動亂,不然哪來的秋毫無犯的楊斌趁機在東南威信卓著?可楊斌隻是言而有信、行軍有度罷了,可曾不殺人?而現在,才多少年,居然又有真火教的一群廢物打著造反旗號,輕易獲得民心,偏偏卻又與官府和諧共處?還有,為什麼江東人看到我們要嚇成那個樣子?”
雪花下,白有思長呼了一口氣來,半日不能喘勻。
但張行還是攏手說了下去:“因為被殺怕了、殺光了,不敢反了,反就是個死……巡檢,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你欲何為?”
p:感謝新盟主江江江德福大佬……這一章不好分,所以晚了,而且說實話,晚上真未必有了,大家見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