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應對的?”王代積誠懇來問。
“我給當時還是巡檢的我家白大小姐講,上頭反正是要看你辛苦,讓你使出狠勁來交差,既如此,與其長期封鎖坊市,餓死無辜,反倒不如狠下心來,專挑坊內的強人,狠狠殺上一批!”張行失笑以對。“殺個血流成河,殺個屍骨累累,上頭滿意,下頭免禍,中間還能發財……”
“你是說……”王代積心中微動,似乎抓到了什麼,卻又一時沒有弄透徹。“是要……”
“我是說……”張行端起麵前早已經變熱的酒,送到嘴邊卻居然冒了寒氣,一飲而儘後,微微冷笑起來。“這個謠言怎麼來的,咱們心知肚明,曉得是注定找不到真犯人,隻是要殺人流血讓聖人消氣而已……而與其就這般拷掠下去,讓宮人與軍中士卒,乃至於沿途無辜去流這個血,為什麼不讓貴人流血呢?”
“貴人……”王代積本能覺得荒唐。“貴人是那麼好流血的嗎?”
“貴人的血當然不要流。”張行放下酒杯,麵無表情,有一說一。“但貴人的血流出來,一來更容易讓聖人消氣,因為在聖人那裡,一斤貴人的血,恐怕要勝過十條草民或巡場士卒的命;二來,你想過沒有,聖人本心更想看到誰流血?”
王代積沉默片刻,緩緩反問:“你難道覺得聖人本心更想看到貴人流血?”
“必然如此。”張三郎按著桌麵斬釘截鐵。
“為什麼?”王九郎捏著黃胡子追問不及,他是真的疑惑。
“因為在聖人眼裡,尋常士卒、尋常百姓其實連草芥都不如……那敢問,如今聖人既然想要看人流血,又如何會在意草芥的事情?”張行平靜反問。“草芥割了頭,於聖人而言,也不過是青草汁液,是也不是?有時候,輕視到了極致,反而能規避一些專門的惡意。”
王代積居然無法反駁。
思索片刻,其人依舊躊躇:“話雖如此,可貴人的血委實不是那麼好流的,萬一不成,便是要賠上性命的。”
“這就要問一問聖人,是不是早就想看一些人流血了?”張行語氣幽幽飄忽。“九哥?”
“哎。”開始胡思亂想的王代積茫然做答。
“我不懂軍事和人事,但聖人此次西行,是不是有心要大舉更換關中、隴西諸總管?”張行認真來問。“甚至有傳聞說,聖人準備直接撤除關中諸總管州?”
總管州,是曆史遺留產物,通俗點說,就是戰略要地,設一總管,實際上控製多個州郡,軍財一把抓,方便戰略應對。而在大魏鏟除了周邊八成以上的敵人後,除了東海沿線的幾個總管州外,其餘的三十多個總管州,實際上相當於州郡更上層,然後直屬於中央的一級軍政機構。
算是典型的曆史遺留問題。
“是。”王代積醒悟過來,立即做答。“聖人此意,人儘皆知……而且我不瞞你,兵部那裡私下討論過許多次,都覺得聖人此番西巡,怕是不止要撤除關中諸總管州,甚至有心連河東、荊襄、巴蜀等周邊總管州一並收攏。”
“你覺得能成嗎?”張行認真追問。
“應該能行。”王代積坦然以對。“朝廷這幾年便是再波折,可畢竟是剛剛一統的局麵……”
張行點頭,雖然跟今日議題無關,但這就是問題所在……一個王朝、帝國,亡國之前,一定會有一種特彆的東西蒙住統治階層的眼睛,讓他們忽視掉一些問題。
放在大魏這裡,按照張行的看法,現如今最大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東齊、南陳故地的老百姓受到了苛刻的賦稅盤剝,以至於整個帝國的根基,也就是老百姓全都掙紮在生死線上,使得整個國家從上往下看貌似強盛無比,但最下麵的根基卻一直在緊繃,根本禁不止搖晃。
然而,可能是因為之前幾百年間,主要還是門閥、豪強、軍頭客觀上引導了曆史進程,統治階層偏偏就沒有人願意正視這個最嚴肅的問題。
他們眼裡有門閥,有豪強,有外患,有神仙,唯獨沒有好像水一樣聽話的底層老百姓。
水晃一晃怎麼了?還能把船給晃沉了不成?
與此同時,表麵的大一統趨勢,也讓絕大部分人都覺得,這個帝國,這個王朝,跟之前的那些割據政權不一樣。
幾百年的分裂和戰爭,使得人心思定,除非是被逼無奈,委實沒人願意去造反。
所以,聖人可著勁的折騰,總覺得不會有事,總覺得不會逼人太甚。
下麵的人覺得有點疼,但還是會忍不住去想,大魏這個朝陽初升一片紅的局麵,斷然不會輕易崩塌,還是忍一忍為好。
回到眼前,便是張行也不覺得,聖人此番來撤總管州,不管有多大波折,本身是不會有實質阻力的。但是反過來說,這種類似於撤藩的事情,而且還是在關中這種地方撤藩,也肯定會有波折就是了。
“那會有波折嗎?”心中胡思亂想,不耽誤張行問了一個自己早有答案的問題。
“必然會有的。”王代積似乎是醒悟到什麼,語氣也變得幽幽起來。“都是幾輩子的總管,還個個是皇親國戚,生下來就是上柱國領總管的嫡子,自己也按部就班做了上柱國和總管,自然覺得什麼都理所當然……有時候吧,你真心覺得,貴人和貴人之間的差距,像是一條龍跟一隻驢子之間差距一般……張三郎,我懂你的意思了,咱們聯手,你內我外,這個事情做得!”
張行微笑不語。
“什麼意思?”王代積略顯不接。
“我內、王九哥外,但最後王九哥自己來上書,我不露麵。”張行坦誠做答。
“那我必須要問一句。”王代積沉默片刻,攏手來看對方。“既如此,這種主意,你為何還要出?或者反過來說,既然出了主意,為何不自己來做,反而來找我?”
“我說了九哥不要笑我。”張行猶豫片刻,誠懇來對。
“自然。”
“我出身北地,年幼時是真的務過農下過地的,連寒門都不算,所以心裡素來偏激,覺得天上下雹子的時候,與其讓最底下的人挨,不如讓最上麵的貴人來挨。”
張行有一說一。
“至於為什麼不自己來做,說起來就一個詞,矯情……我雖然出了主意,起了惡念,但到底還是覺得,這是在嫁禍無辜……那些貴人,有一個算一個,在彆處都是死有餘辜,但具體這個謠言,恐怕真沒有證據說是他們派人傳播的。所以,若是我親自做了,白常檢和你們兵部李定這幾個出身高些的至交,怕是都要另眼看我了。我隻是看驪山下山路旁屍首越來越多,心裡忍不住而已。”
王代積點點頭,然後忍不住笑了,因為他也非常懂得前一個道理,而且後一個理由也跟他之前對張三郎的認識是符合的——聰明、有勇氣、敢拚命,但還是有些年輕人的幼稚之處。
怎麼說呢,可以理解。
而且到了這一步,對方其實已經比之前還要更成熟一點了,最起碼已經邁出實質一步,再過幾年,再於官場上蹉跎或者打磨幾年,就會跟自己一樣,變得毫無任何心理負擔了。
“那好,我自然信三郎,隻是明人不說暗話。”王代積點了點桌子,從容來問。“三郎,你等了這麼久,冷眼旁觀了這麼久,應該有個合適的人選吧?”
“未必要確切人選。”張行喟然答道。“但我覺得,隻要穆國公領雍州總管曹成在你的彙報文書內,聖人一定樂於相信。”
“也是。”王代積想了一想,居然覺得無話可說。“聖人想除掉這最後一個領兵的堂弟許久了……咱們也隻是幫忙抽一鞭子車馬……既救了許多無辜不說,我估計以曹成皇親貴胄之身,說不得連流血都不用……這麼一想,倒是一番大功德了,隻是要苦一苦貴人們。”
說到最後,王九郎忍不住得意的拈起了胡子,
倒是張行,此時沉默無聲,不再言語——他知道,儘管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好人,但今日後,未免更加不是一個好人了。
但應該會有效,會少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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