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國公乾脆應聲。
“那我準備先去苦海走一遭,然後回身去找張行……我跟他約好,要去東夷、北荒、南嶺,甚至妖族二島,走一走,看一看風景,我也想見識一下東夷那位大都督、南嶺那位老夫人、北妖島那位島主、北地黑水的那位大司命,甚至真火教那位隱退教主的風采。”白有思脫口而對。
英國公沉默了一下,認真提醒:“若是這般,非是不行,但你們要是來的晚了,將來想要服眾,恐怕要費不少心力。而且,成丹倒也罷了,摸到宗師份上,再想進益,終究要回到軍中、府中,做些事情才可……自古隻有凝丹的俠客,沒有宗師的俠客。”
“孩兒曉得了。”白有思點點頭,麵色如常。
接著,她憑空一躍,便消失在了後院中。
白橫秋立在那裡,久久不語,身後的張世靜幾度欲言,終於沉默,儼然是存著什麼顧慮。
白有思走的乾脆,心中卻有幾分悶悶。
這倒不是說她父親表現的太差,也不是說父女二人就此生出了什麼隔閡,產生了什麼難以逾越的裂痕,而是說她察覺到父親對她的不以為然,等後續自己明確作出表達後,又明顯多了幾分敷衍之態。
道理當然是那些道理,總覺得有些不夠真誠。
非要說什麼,就是這位父親下慣了棋,當慣了爹,不免讓人不服氣……當然了,那本來就是自己的爹。
白有思並不是神仙,說是要走,還是在留守府內用了晚餐,休息了一夜,翌日一早,方才打馬出城,往北而去。
她此行其實也還是接了張行的一個托付,對方希望她來看看,雲內之圍後,晉地北部的局勢如何。
然而,不過數日,剛剛過了樓煩關二十裡而已,白有思就遇到大白天劫道的了。
不是劫她,這年頭能劫白大小姐道的強盜還沒生出來呢,而是一群衣著破爛的布衣流民劫了一群人高馬大的江湖豪客。
“俺們是洪點檢的人,靖安台河東五郡軍務都點檢,破浪刀洪老大的人,留守府都認的!這邊也該知道他的名號!”
那群江湖豪客約莫七八人,人人有馬,還有皮甲,此時被攔住,卻不發怒,反而有些煩躁姿態,為首的一個大胡子居然主動報名,試圖和解,似乎是見慣了這幅場景一般。
“洪老大俺們自然知道,但都到這份上了,便是那白留守的親閨女過來,俺們也得劫……”馬前的布衣流民們並不退讓,反而握緊了手裡的長矛、木叉和漁網。“把吃的全都交出來,不然咱就見血!爛命一條,就在這裡,想取就取,咱誰也彆充義氣!”
那群豪客的胡子首領猶豫了片刻,正色來答:“俺們分你們一半,自家留些乾糧和坐騎……洪老大讓我們去北麵就是去看看雲內那邊的情狀,鄉裡鄉親的,平日裡就隔著一道關,咱們不要自相殘殺。”
下麵的流民商量了一下,為首一個年級大些的點了頭,雙方居然達成交易,豪客們扔下一些乾糧,布衣流民放開卡子,任由前者躍馬而走。
白有思在一側山上看完這一幕,回身來到路上,翻身上馬,隻是淩空一點,便宛如空鞍一般疾馳起來。
那些流民強盜遠遠看到一騎再來,匆匆合上卡子,試圖再行阻攔。
卻不料,隔著上百步呢,馬上的女子忽然便朝一側山體上揮過一劍,劍未出鞘,便已經淩空顯露出足足四五丈寬的真氣劍芒,很標準的輝光真氣直接打在黃土山體上,弄得煙塵滾滾、砂石俱下,也驚得這些流民目瞪口呆,不敢動彈。
而一人一馬來到跟前,又是一劍,輕鬆破了木製的障礙物,便直接馳過。
須臾片刻,白有思就追上了那群豪客,第三劍朝旁邊野地裡揮出來,七八騎便立即老老實實的停在了路邊,甚至主動下馬側立。
“我來問,你們來答。”白有思就在馬上來問,然後直接往來路努嘴。“為什麼這麼多流民?而且當路打劫?晉北還是這麼亂嗎?”
“不瞞女俠,之前巫族人來後,晉北確實就一直亂著不變,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去年春耕就耽誤了,春耕耽誤了,糧食不夠,自然就有棄家覓食的流民,然後就是更亂。”胡子首領回答乾脆。“今年春耕更糟,估計往後還要再亂。”
“朝廷沒有放糧?”
“沒有……”
“為什麼?”
“女俠問哪兒為什麼?”
“我問為什麼沒有放糧?”
“馬邑郡這裡恐怕糧食本來不多,所以官府不願意放,也不敢放;定襄那裡是軍糧,而且糧食也少,更不敢放……”
“都沒有富裕糧食?”白有思有些不解。
“太原和汾陽宮有,河東也有。”胡子首領往前麵和側後各自伸手一指。“晉中晉南都好好的,幽州也有。”
白有思猛地一滯。
隔了好一會,她才緩緩追問:“那為什麼太原和汾陽宮也不放?太原是現管吧?汾陽宮離得最近吧?”
“從道理上講,應該是因為汾陽宮是行宮,太原是陪都,更不敢放。非但不敢放,還要封了關卡,不讓流民過去……”
“這是英國公,也就是那位白留守的軍令?”白有思眯起眼睛追問。
“是……不過白留守來之前,照樣不敢放,也沒人放,路也老早就堵了,這裡堵,幽州也那邊也堵,還殺人呢……聽俺家洪大哥,就是太原破浪刀洪長涯洪點檢說,從先帝開始朝廷就是這個規矩,哪兒亂了,派大軍把地方一鎖,讓人自生自滅……英國公最多是按照老規矩照做。”出乎意料,胡子首領居然為英國公辯解起來。“太原原本也是亂的,還是英國公收拾的呢,就是北麵太亂,沒法子收拾,才隻能這樣鎖起來,據說都是皇帝跑了惹得麻煩,然後東都的皇叔又是個猜疑的性子,英國公不敢擅自做主的。”
白有思點點頭,麵無表情,繼續追問:“你們過來是要乾嗎?”
“不怕女俠笑話。”那胡子首領有些尷尬。“其實不是洪老大派俺們來做什麼事的,而是俺擅自打著他名號過來的……主要是前年冬天最冷的時候,雲內大亂,俺們也在這邊做過劫道的軍匪,心裡有些計較……就是想過來看看有沒有特彆難的好漢,給帶回南邊去。”
白有思再度點了點頭,然後拔出劍來,將劍上銘文一亮,倚天二字清晰可見。
胡子首領頓時覺得心裡一虛。
“讓洪長涯帶著人去汾陽宮,告訴他,倚天劍白有思稍後就到。”言罷,女俠客一聲不吭,直接棄馬,騰空往來路折返了。
隔了一日,晚間的時候,太原留守府內,三輝金柱下,英國公白橫秋又在一個人下棋,而忽然間他停止了落子,扭頭看向了完全被阻礙了視野的北麵,然後收起手來,坐在那裡靜候。
果然,須臾片刻,他的長女再度出現在了他麵前。
“怎麼了?”英國公難免詫異來問。“不是要去做大俠嗎?為什麼去而複返?”
“有個問題忘了問父親。”白有思歎了口氣,就在門檻那裡停住腳步,然後抱著長劍靠在了門框上。“欲成大事,當收人心,是也不是?”
“是。”白橫秋毫不猶豫的點了頭。
“張行有個言語,喚作‘萬事萬物,以人為本’……父親以為有道理嗎?”白有思繼續來問。
“有的。”英國公一時難掩感慨之態。“有的……一個道理嘛,張三郎這個人喜歡故作一些驚駭言語,其實都是些老話,變個法說的。”
“那好,”白有思連連點頭,繼續來問。“敢問父親,不管是怎麼個說法了,究竟什麼人才算人?隻關隴大族算人?還是隻有用的人算人?”
白橫秋當即欲言,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女兒往苦海去,這麼快折返,是在什麼地方見到什麼了。
這讓他有些遲疑。
果然,見到父親猶豫,白有思毫不客氣的揭開到底:“我想問一問,晉北的老百姓算不算人?算不算本?”
“晉北的百姓當然是人,但我並不想標新立異,強出頭。”英國公斟酌語句來答。“不過是照著舊日規矩來做。”
“舊日規矩吃人,父親也吃?”白有思蹙眉反詰。“大魏因此而失人心,父親明知如此,還是這般行為?”
“欲做大事,當行計較……哪裡就是我吃人了呢?”
“所以父親還是以為,晉北的那些人不算人?”白有思忽然失笑。“就算是父親本意是覺得這般行為丟的是大魏的人心,甚至有坐視晉北自亂,借機養患,乃至於高築牆、廣積糧的權謀,可這般做了,不還是不把人當人來看嗎?”
白橫秋沉默一時,片刻後方才緩緩以對:“思思,你現在帶著氣,怎麼說你都覺得是我在敷衍……但我還是要說,有些事情,確實很難……就好像這個糧食的問題,今年晉北動亂,你還能用汾陽宮的糧食來救,可明年全天下都會缺糧,你應該也能想到,到時候你拿什麼救?”
“我隻是不想看到我父親是個弱肉強食之人。”白有思也收起笑意,嚴肅以對。“來時,我已經在汾陽宮以你的名義放糧了。”
“不可能這麼快。”白橫秋正色來看自己女兒。“你應該是路上看到晉北缺糧,直接回來質問我的才對……”
“父親什麼都能想到、料到,就是不願意做一些事情。”白有思麵無表情搖了搖頭。“不過無所謂了,我現在去汾陽宮……父親要攔我嗎?”
白橫秋怔怔看著自己女兒,長呼了一口氣出來,然後嚴肅以對:“思思,天下大亂,已成定局,或許要亂上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重定天下,這期間,注定要死傷累累,注定要刀劍無眼,你救不得許多所謂無辜。非隻如此,若你一直不能改過來,硬下心來,反而要為其所累,難成大事,到時候以你的資質,隻會徒勞讓亂世更亂。”
白有思點點頭:“父親說的似乎有道理,但恕我今日不能改!”
說完,不等對方回應,女俠客便轉過身去,拎著長劍,大踏步走了出去,而非騰空躍起。
白橫秋看著自己女兒一步步走出去,始終沒有動彈,一直待女兒消失不見許久,卻又忽然想起一個人臉來,想到都是那個賊廝將自己好好的女兒帶偏,不由當場氣的發抖,直接隔空將棋盤掀了。
三輝金柱下,落了一地黑白。
詩曰:
秦中歲雲暮,大雪滿皇州。
雪中退朝者,朱紫儘公侯。
日中為樂飲,夜半不能休。
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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