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再簡單不過,黜龍軍的輕騎已至樂陵城南,之前觀戰、觀望不動的,準備棄營、棄城而走的,甚至已經逃走的其餘義軍也都醒悟過來局勢,卻是奮力搶在黜龍軍主力抵達前,便折身衝向官軍北營。
咋一看,還真是高大帥膽氣逼人,起到了模範帶頭作用。
且說,隨著營中火起,北營實際軍事主將王伏貝前後失據,
狼狽不堪,原本他還想分兵一麵鎮壓營內叛亂,一麵繼續來做抵抗,但孰料,此時士卒已經得到撤離的軍令,再加上很多都是之前沒有關係的渤海郡卒,所以居然不聽使喚。而等到南麵動靜越來越大,他本人立在營中一處民房上,親眼見到之前困頓了數日的無數義軍蜂擁而來,多少是曉得局勢危殆,也隨之心涼起來。最後,乾脆號令全軍北走,自己則隻率親衛四處來尋張世遇。
此時此刻,他隻想搶在賊人前尋到那位張府君,讓這位還算是高看自己一眼的張公活下來,不然跟誰他都難交代。
但是,一切早就來不及了,竇立德是個精細人,既然發動,便不留餘地,隻是在放火的同時,便輕易猜到了張世遇的行動路線,並埋伏妥當,然後果然等到了倉促北返的張府君,並很快殺散了周圍侍從親衛,將對方堵在了一個營內小院中。
“你這人,既做降服,又見勢不妙直接反複,便是回了群賊中,又有誰看得起你?”大氅沾了許多血的張世遇情知局勢難轉,但還是認真來勸推門進來的竇立德。“聽老夫一言,現在醒悟,我保你無事。”
竇立德聽得此言,倒也不做猖狂言語,反而就勢在門內拱手行禮,朝著院中的張世遇恭敬來言∶“不瞞張公,張公的氣度和恩義我是心服口服的……隻是我的親友夥伴,都在三征東夷時淪為盜匪,或者乾脆喪命;我因為接濟他們,宗族也幾乎被朝廷屠戮殆儘……換言之,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與朝廷再同路的。而這一次,我也是跟高大帥商議好,專門來做死間的,沒想到那薛常雄直接撤軍走了,居然讓我僥幸成功。”
張世遇仰頭一歎。
竇立德也愈發恭敬:“這樣好了,張公身份貴重,我萬不敢放的,但若張公願意妥當一些,無論是直接隨我一行,還是在這裡等個結果,我都不再動手,隻放這最後幾位兄弟平安離去。”
張世遇回過神來,看了看身邊區區三五人,還都是府內郡吏,其中一人連刀子都拿不穩,便也搖頭苦笑∶“那我就在這裡等個結果吧,你放過他們!”
“也好。”竇立德順勢在門內蹲下,宛若一個河北老農,而他的大舅子曹晨卻趁勢率眾扶刀入內控製局麵。“若有官兵逃亡成功的,必然彙總過來給張公報喜,要是官兵被抓的多了,說不得還要繼續仰仗張公的麵子,在真正主事的人麵前弄個說法……到時候我就不好多插嘴了。”
“主事的人是誰?”張世遇目送曹晨從自己身旁走過去,將幾個親隨武器奪下,麵色不變,隻是忍不住來問。“高士通還是張行?”
“不曉得。”蹲在那裡的竇立德有一說一。“反正依著我來之前的說法,我隻跟高大帥做交代,他來了我才交代,至於他與誰做交代,我卻管不著。”
“這是對的,此時偷著越過高士通簡單,但未免讓人瞧不起。”張世遇也就勢坐下,攏著染血的大氅在那裡等待。“有些東西,要堂堂正正來取,才能讓人心服。”
“張公教誨的是。”竇立德趕緊點頭。
“教誨個屁。”目送著最後幾個侍從被推搡出去,這位渤海郡守的麵色終於變得黯淡下來。“兩年間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倒也罷了,一朝淪為階下囚,又哪有資格教誨彆人?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說完,再不言語。
竇立德一時也不好開口的。
不過,這種對峙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亂戰中,隨著頭頂上有流光白日閃過,更多的喊殺聲湧來,立在房頂上的孫安宗忽然出言提醒:“大軍壓來了,黜龍軍的旗幟也有了,王伏貝頂不住了!旗幟扔下了,估計是要藏身敗兵,防著被黜龍幫的高手點到……我看到諸葛德威了!他來這邊了!”
“攔住他,就說張公年長,不願意多動,而我隻認高大帥。”蹲在門內的竇立德脫口而對。“他若有心,便去找高大當家一起過來,
否則我不敢讓他進來。”
“曉得。”孫安宗應了一聲,直接跳下房去了。
果然,外麵戰事安泰了一陣子,但也就是一陣子,一兩刻鐘後,隨著外麵動靜愈發大起來,喊殺聲幾乎形成波浪,院外複又馬蹄陣陣,甲衣交雜,旗幟也在風中獵獵,赫然有大隊人往此間而來。
坐在那裡的張世遇麵色不變,立在他身後的曹晨卻忍不住往院外一處方向去看,竇立德也注意到了那個方向,然後終於站了起來——那是一麵紅底“黜”字大旗,被人高高舉掛著,自院牆外繞了過來,轉到了院門這邊來。
而竇立德剛一起身,便先有一名雄壯大漢推門而入,其人目光似電,左右一打量,看到竇立德,微微一點頭,便往內裡走去,占住了堂屋大門。
竇立德曾見過此人一麵,曉得這位正是昔日號稱河北東境第一條好漢的紫麵天王雄伯南,當場便欲行禮,但馬上又意識到什麼,也隻是一點頭,便往後退了半步……但隻是半步,複又醒悟過來,反而往前幾步跟上,乾脆立在了院門通往張世遇的路線之中。
第二個進來的是一名不認識的高大年輕將領,手持一柄沾血的長刀,進來後深深看了竇立德一眼,複又看了雄伯南一眼,便直接立到了牆角裡。
竇立德手中微微出汗,卻昂然不動,隻是自若模樣。
第三個進來的便是諸葛德威,此人隻是朝竇立德一笑,便也閃到一旁。
第四個進來的,是一個約莫三旬的冷臉黑甲將軍,進來後麵色沒有半點更改,隻是帶著一身寒氣扶著刀往張世遇那邊走去。
竇立德本能以為此人便是那張三郎,一時緊張不已。
但也就是此時,一名身材高大,披掛嚴整,帶著一臉笑意的年輕將軍走入,一進來就朝竇立德笑了笑,然後似乎是想上來握手,但回頭一瞥後,卻又乾脆站到了竇立德斜對麵,隻細細來做打量。
竇立德被此人看的心虛,而此時,第六個人進了院子,赫然是高士通,便趕緊拱手問好:“高大帥,幸不辱命!”
高士通笑了笑,似乎是想說什麼,但還是趕緊轉過去,立在了一旁。
這個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來∶“哪個是張世遇,哪個又是竇立德?”
話音落下,一名約莫尚不足三旬年紀的年輕將軍方才負手走入院中,其人身後也瞬間湧入七八個文士、武將,高矮胖瘦、布衣鎧甲、刀槍劍戟,各不相同……按照情報認知,這裡麵應該有四五位成丹高手才對。
而這將軍既入得院來,左右一掃,如雷似電,然後不待竇立德言語,便含笑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來:“閣下便是竇頭領嗎?卻是像極了一位故人……我便是北地張行。”
竇立德方欲言語,卻一時忘了自己剛剛蹲在那裡想好的詞彙,不由尷尬起來。
張行倒是沒察覺,隻是回頭來問:“你們看,竇頭領像誰?”
眾人茫然一片,多還是想不起來。
張行乾脆點名:“徐大郎、王雄誕,你倆看出了嗎?”
“像杜破陣杜大頭領。“徐世英,也就是之前第五個進來的年輕大將了,當場來笑。
“容貌差太多了吧?”跟在張行身後的輔伯石忍不住出言反對。“像不像老杜,我難道看不出來?”
“不是容貌。”張行愈發大笑。“是這股子藏身草莽卻始終咬牙向前、堅韌不拔的英雄氣概……這倆人,真是絕類!”
此言一出,院中隨行的黜龍幫眾人各自詫異,紛紛探頭來瞧。
竇立德聞得對方將自己比作淮右盟盟主,如今的黜龍幫實際上第三大山頭的那位,也是心中既驚且喜起來。
不過,很快張行便轉向了坐在那裡冷眼旁觀的張世遇,然後隻一擺手,便鬆手往前去,然後來到跟前昂首挺胸,從容行禮∶“閣下便是暴
魏渤海偽府君張公了?”
“我是朝廷正經任命的渤海太守,你一個賊酋,談何真偽?”張世遇冷冷來對。
“我既是賊酋,自然視暴魏任命為偽職。”張行絲毫不讓。“事已至此,張公可願反正?與我等共除暴魏!”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張世遇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張公何必如此?”本是河北人的魏玄定一時跺腳,不免可惜。
“敗軍之將,正該有這番氣度才對。”張行先對魏玄定稍作安慰,複又回身來問。果然不降
“不降。”
“那閣下可有交代?”張行追問不及。“不然何至於專程在此等我?”
“有兩件事情。”張世遇嚴肅以對。“一來,郡中很多官吏,不是軍伍中人,還有很多民夫,也算不得軍伍,你要抽殺,不能抽他們!”
“有道理。”張行點頭。“民夫發點糧食,讓他們回去,吏員降職任用……不願意降的,再看有沒有軍伍經曆,決定要抽殺還是直接貶為民夫……其實郡卒未必會抽殺那麼狠厲,河間軍才會如此,張公想多了。”
“果然跟傳聞中一樣,既是個小張世昭又是個小曹林。”張世遇歎了口氣。“也倒罷了……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胸襟?我想讓你轉告給河對岸的兩位郡守一些話。”
“且說嘛。”
“就說這一回是我對不住他們兩位。”張世遇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道。“但也請他們不要怪罪我,或者記恨其他誰,而且以後還是要儘力而為,維持局麵的……不是讓他們忍耐薛常雄,薛常雄一個軍頭,心思偏狹,決不能一味服從;也不是要他們一味記著什麼朝廷大義,現在朝廷令出多門,聽那些話也隻是胡扯;而是說,時為亂世,履任一方,人家喊你一聲郡君,總該要為郡中儘力做些事情才對。”
“話肯定是可以傳的……隻是張府君,你這般覺悟,我反而有些不舍得殺你了。”張行笑道。“真不降嗎?你既不在意什麼朝廷大義,又何必說什麼玉碎瓦全呢?”
“要你轉的話是給錢、曹兩位年輕郡守的,是針對著一些事情,順著他們心裡麵來講的。”張世遇連連擺手。“我本人還是那老一套,你就不要勸了,你麻煩,我也麻煩。”
“也罷。”張行終於嚴肅起來。“彼之英雄,我之仇讎……”
說著,這位黜龍幫大龍頭轉過身來,一麵看向身後諸將,一麵伸手指向了身後坐著的老人∶
“諸位,我也是剛剛路上才想明白的,這位張太守,其實一人便可當之前西線那一萬河間軍……
“這不是看他出身高、死前又會擺譜,所以來吹捧他。其實,若論治理地方、軍務通達,此人未必就強哪裡去,但他在河北,有個他自己之前恐怕都沒想到的獨特作用,那就是他是河間大營與諸郡郡守之間的唯一橋梁……
“他在,河間大營和地方郡守之間便還能合作,地方郡守還有個頭緒,河大營也不好視地方為無物。否則,以薛常雄那種以鄰為壑的關隴軍頭姿態,之前如何出的這麼多兵,來做這個埋伏對付高大帥?
“而如今,此人一死,河間大營儘失人心,與諸郡名為友軍,實際上已經隔河無所通暢,那河北局麵也隻是時日而已!”
眾人各自振奮,便是竇立德也都歡喜起來。
“你為煽動人心,倒是把老夫吹到天上去了!”張世遇眼見著一群反賊在那裡振奮,忽然起身打斷了眾人,然後冷笑不止,卻是將沾血的大氅滑到了地上。“我怎麼不知道我那麼厲害?”
“斬了他,然後傳首渤海,再送他屍首到平原去!要將這番咱們出兵的戰果和這番道理告訴整個河北,從官軍到義軍,從世族到豪強,就說黜龍幫既為天下義軍盟主,甫一受邀至河北,便先在平原斷薛常雄一掌,複在渤海削其一足
!“張行瞥了眼陡然起身、麵色發白的張世遇,隻負手揚聲壓過了對方。“一句話,黜龍幫來河北了!時乎時乎,這方天地顏色已然開始變了!”
說完,被外圍嘈雜喊殺聲襯托到格外平靜的小院內,張行轉過身來,走上前去,將沾血又沾灰的大氅從地上撿了起來,替麵色鐵青的張世遇重新披了上去。
然後轉身率眾離開。
一刻鐘後,天下名門河東張氏出身,資曆地方大員,渤海太守張世遇,死在了這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院中,時年五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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