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誌向,我的誌向說大極大,說小極小。”張行捧著書,立在門檻,隻在幽光下側身扭頭來看。“大則狂妄不可言,小則微末不可道,但總歸是想順著我之前與你們言語過的那個設想與道路,儘力往前走一走……遇到石頭說不定會繞著走,遇到上坡說不定會慢,遇到下坡說不定會快,但總歸是要儘力走下去,走到終點最好,走不到,後來人也可以少粘些泥,多走幾步。”
崔肅臣點點頭,卻捧著文書立在原地,不再多問。
張行也點點頭,側身讓開。
謝鳴鶴欲言又止,幾乎要跺腳。
而崔肅臣卻捧著文書走了出去,但走下廊,轉了彎,卻又回頭駐足:“今日在下倉促上門,無端問了龍頭這般多言語,龍頭就沒有問我的話嗎?”
“那問一個吧。”張行聞言反而再度失笑。“你那個叔祖,東齊時便是凝丹,如今隻還到成丹……清河崔氏這對父子當年可是能跟楊斌楊慎父子發脾氣的人,人家是大宗師、宗師,他居然沒到宗師嗎?”
崔肅臣認真想了想,正色來應:“不是在下不想答,而是連我都不知道。”
“也是。”張行點點頭,抬手以對。“春日昏沉,崔二郎得了準信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二郎這才捧著文書再度告辭離去。
謝鳴鶴無語至極,匆匆追出,路上又不說,也不好等對方進了住處……崔二十六、二十七兩隻家犬還在裡麵哭鼻子呢……卻是在半路一個巷道上劈手拽住了對方:
“崔二郎,你這人好不利索……人張龍頭到底是九郡一州之主,放在以往,也是東楚萬乘之主的局麵,這般人物,因你私下來問,便將軍中機要,個人宏圖都儘數告知於你,你卻隻捧著一張紙走了,何其荒謬?”
“謝兄。”崔肅臣無奈來答。“我自然曉得張龍頭的誠意,可一來我家人都在滎陽,隻在東都眼皮子底下,二來,清河這裡,族中尚有公務,如何能輕易說什麼?便是要幫忙做些事情,也該清河事了,再做言語。”
“你們崔氏可真是公私分明。”謝鳴鶴聞得此言,方才鬆了手,卻又盯著對方手中文書冷笑。“還要下聘書等日子,我看史書中,素來都是野合了了事的。”
崔肅臣臉色一變,當即收起文書,拂袖而去。
謝鳴鶴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未免輕佻了——當日東齊時,渤海高氏乘勢而起,有高氏大將求娶崔氏女不成,竟直接將一清河崔氏女子擄走,路邊強暴,算作夫婦,這事過去不知道幾代人,依然是崔氏子弟臉上最大的痛。
有些過於圖嘴快了。
但事已至此,也沒法怎麼樣,便又訕訕來尋張行,見到張三爺連個蠟燭都不點,就在廊下歪著頭吹著雨後春風來讀書,暗罵了一聲小子會享受,方才踱步上前:
“張三郎,你怎麼這麼縱容那廝?他既接了文書,便該擺出姿態來做事……如何還能繼續端著?說句不好聽的話,那文書便是婚書,他得了調兵權,知曉了我們軍中機要,便該做出姿態來,最起碼來一句為張龍頭取下清河……如何這般就走了?你也就放他走了?”
“三個緣故……”張行頭也不抬。“其一,除非薛常雄卷土重來,還帶著幽州或者太原援軍,否則隻有我們透露軍情震懾清河與武陽兩郡,給他們施壓的說法,沒有什麼軍機泄露造成危險的說法;其次,從他兩次拜訪來看,想擺出公私分明,也就是他是他,清河崔是清河崔的樣子不要太明顯,我要是沒猜到,那就沒猜到,猜到了照顧下人家情緒也無妨;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不光是他端著,我其實也在端著……他是想公私分明不挨著族裡,刀切豆腐兩麵光,我卻是也對這等世族子弟存了顧慮……謝兄,你說,這些世族子弟養尊處優慣了,真有隨我這般蹚下去的信念嗎?”
謝鳴鶴終於也撚須搖頭來笑:“局勢大好,你便要疑慮起自家人來了……咱們也是有君子之約的。”
“我與崔肅臣,也大約是個君子之約,隻是他性情柔軟,不似謝兄英姿勃發、高朗帥豪,所以沒有宣之於口罷了。”張行繼續低頭去看書了。
謝鳴鶴心中得意,一麵搖搖頭,一麵轉身離開,出了院子,本欲直接往歸平原,但卻心癢難耐,複又去尋到陳斌,將事情說了一遍,順便不忘了“英姿勃發,高朗帥豪”。
正在獨自一人整理文書的陳斌聽完以後根本沒在意什麼多餘詞彙,隻是略顯詫異,旋即複又寬慰起來:“那就看崔二郎手段,若能將清河內裡掏空,到時候一進軍,便摧枯拉朽,將擺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後生又有薛萬弼做羽翼的曹善成給一舉擊破,屆時必然軍威大振!之前馬臉河一戰倉促下所謂勝之不武的傳聞也要煙消雲散的。”
謝鳴鶴點點頭,複又好奇來問:“你說,張三郎過河北之前,身邊全是商賈豪強屠戶強人之流,連魏玄定那種河北混不下去的野道士都能被抬到首席,後來便是有些降人,也都是些登不上台麵的,不得已合流,而且還不待見他,怎麼一過河北,你我還有崔二郎,自然是典型世族,降服的如錢府君、呂常衡也算是關隴正經出身,還有元寶存這種前朝皇族暗通曲款……”
“一則淮西驟變,說明聖人醉生夢死不可救了,大魏天下糜爛也不可救了,許多人從這以後熄了念想;與此同時,黜龍幫坐穩天下義軍盟主,自然水漲船高。”陳斌脫口來答。“二則,龍頭本人也是有些說法的,什麼黑帝點選,真氣翻轉都隻是外物,年紀輕輕拿捏住幫內許多豪強勢力,站得穩反魏立場,咬得住幾場大戰,最關鍵是不管他的政略多粗糙,終究看著是正途,所以自然有人願意跟。”
謝鳴鶴再三點頭,卻又再問:“我是想問,陳公子,你不怕崔二郎來了,你這個內務失了權柄嗎?”
“我一點都不怕。”陳斌冷冷盯著對方。“我早就想把祖臣彥這個隻會長籲短歎的貨色攆回河南去了……崔二郎若來,又不想被人知道,正好來做個隱身的內史,然後與他還有閻慶一起把張龍頭身側的這個文法吏架子搭起來,這樣我也好騰出手,與閻慶認認真真做個計較,把地方治安人事權全部拿來,到時候專門派人到你身邊監視。”
謝鳴鶴討了個沒趣,複又歎了口氣:“今日見識到了有趣的事情,卻個個都冷冰冰,也是艱難。”
“你不如擔心下自己……”陳斌無奈至極。“你到底要不要領一營兵?再不說清楚,人家般縣那裡隻當你自家不願意領兵了。”
“我是想勝負萬兜鍪的,但領兵便被一營兵給栓死了,我這性子真坐不住。”謝鳴鶴無奈以對。“所以委實難決。”
“世族作風,好虛棄實、瞻前顧後,所以咱們南朝一敗塗地至此。”陳斌仰頭歎息。“咱倆算是南陳餘孽裡最出挑的一批了吧?”
謝鳴鶴終於訕訕。
幾乎是同一時間,崔氏子弟暫住的彆院裡,崔肅臣將手中文書展示給了崔二十六、二十七,然後寬慰:“好了,不要哭了,清河崔氏安了……你們誰留在此處與張龍頭做報備,誰跟我回清河,依次找漳南史都尉、曆城韓副都尉跟茌平孫郡丞算賬!問問他們,到底為何要加害我等無辜良民?”
二十六、二十七止了啼哭,猶猶豫豫,戰戰兢兢,麵麵相覷,半晌方才由二十六來問:“二兄,我等經曆如此一遭,委實喪膽,要不我倆都留在將陵這裡?”
饒是崔二郎素來深藏不露,今夜也連番破防,忍不住“嘖”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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