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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6. 第 1316 章 西塞山前白鷺飛(1 / 2)

對於連亭來說,兒子能上學讀書,是絮果小小的人生中非常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至少是值得連亭私下裡給兒子“著書立傳”的那種。

為此,連廠公其實早就開始在打聽雍畿的上學事宜了,並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計劃章程。

大啟以前重私學,私塾、書院蔚然成風,其中尤以武陵書院為最。事實上,哪怕在今天提起“武陵學子”,那仍是讀書人心向往之的一個特殊身份。武陵一係考上科舉的學生,在朝中始終占據著不可忽視的地位,亦是如今的清流派中最主要的有生力量。

但就在十幾年前,不知道是江左的誰向先帝上書,大談複興官學之利。

在這個地方諫言中有一條正戳中了先帝摳門的死穴,那就是如果由朝廷統一辦學,免去官宦子弟的學費,就可以為滿朝文武省下一筆教育子女的花銷。

先帝的理解是,如果他在全國各地興辦官學,是不是就可以以此為由再次給官員“合理”降俸了?

據連亭的師父張太監這個當事人回憶,他親眼看著先帝拿著金製的算盤,精神矍鑠的盤坐在龍床上打了一夜的算盤珠子,劈裡啪啦的合算著一應花銷由朝廷統一采買能惠利幾何,他又可以從中降低官員們多少俸祿,綜合讓吏部少花多少銀兩。

某種意義上,先帝的行為模式是很好猜的,因為他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摳門,不管是百姓、宗親還是官員,他隻在乎他自己。

在平地又升起了一個“平民子弟中優秀者亦可入學,但一應花銷需自行繳納”的“天才”主意後,整個官學新政看起來就是大為的有利可圖,先帝當下便大筆一揮,拍板決定,準了!

這種自上而下的政策,讓各地官學的興修發展極快,不同以往隻是為科舉取仕而設的小型官學,這一回是麵向整個社會層麵大力推行的全民官學。

這樣的新政自然是有朝臣上書反對的,他們認為國家一直以農為本,如果人人都去讀書了,那誰來種地呢?況且,讀書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對本就不適合讀書的人投入這麼大的成本,既耽誤了農耕,又浪費了朝廷的投入。

這話一聽就很有問題,偏偏在朝堂上很有市場,不少人都買了賬。

但隨著那些年突然湧現出來的紙張、活字印刷等方麵的工藝改革,官學成本大大降低,先帝隻看到了自己的投入有多小,興修官學時皇商又為他賺取多大的利潤,更不用提還有平民子弟入學時奉獻的束脩,蒼蠅再小也是肉啊。先帝根本沒把反對的奏折放在心上。

他甚至直接就讓內監們把折子一箱箱抬走,全都孝敬了炭盆,又省了一筆宮中的炭火費呢,先帝不知道多開心。

總之,十幾年後的今天,大啟的觀念早已改變,大家開始普遍重官學而輕私學。

不能說官學對學生們真就做到了一視同仁吧,至少也是有教無類。這是在先帝眾多摳門政策中,陰差陽錯反而於民有利的一個。

隻不過十幾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官學新政真正的威力還未徹底顯現,新的風暴正在醞釀。

不苦大師小時候差不多正趕上這股改革的浪潮,對於他這種皇親國戚來說,新政簡直讓他痛苦得不能呼吸,一提起來就捶胸頓足的那種。

他和絮果吐槽:“我總聽我表兄他們說,以前都是夫子上門教學,如何如何等著他們起床,如何如何輕鬆沒人管。結果等到了我的時候呢?我隻在家裡上了不到一年多的學吧,就變成了需要我日日天還沒亮就起床,披著星星去上學,戴著月亮往家趕,蒼天何其不公!”

絮果一邊吃著回味悠長的肉脯,一邊偷偷在桌下晃腳,還不忘和不苦叔叔說:“有個成語叫披星戴月哦。”

不苦一臉問號:“……大哥,我是為了照顧你,怕你聽不懂才這麼分解了說的啊。你爹不是說你不識字嗎?”

“對啊,不認識,但不代表我不會說成語,我還會背詩呢。”絮果挺了挺小胸脯,可驕傲了。

不苦大師開始較勁兒:“我也會,我還會背四書五經呢。”

“那你好厲害哦。”絮果發自肺腑地誇讚,還獎勵似的分了幾塊肉脯給大師,可以說是非常熱愛分享了。

不苦:……為什麼會有一種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咳。”賢安長公主鳳目一垂,輕咳出聲,暗示得不要太明顯,比剛剛絮果要吃的時候的不隱晦表情有過之而不及。

絮果立刻會意,下了繡墩,就抱著肉脯罐跑了過來,特意選了罐中最好看的幾塊分給漂亮姨姨。

然後,都不需要他阿爹提醒,絮果就又不辭辛苦的抱著罐子,主動去和阿爹分享了。

等連亭笑著問“一個不夠啊,阿爹還想吃怎麼辦?”時,絮果看著本就沒買多少、如今你分幾個我分幾個更是所剩不多的肉脯,內心幾經掙紮,最後還是忍痛割愛,與阿爹進行了公平的對半分。

看那小表情就知道了,絮果此時到底有多“痛苦”。

但是他不後悔,依舊還是那個大大方方的小朋友。還仰頭提醒阿爹:“要小口小口吃哦。”他用肉乎乎的手指,比劃了個一點點的手勢。這是絮果的個人吃飯哲學,特彆想吃但是零嘴又沒剩下多少的時候,吃得慢一點,吃得小口一點,就會感覺吃的變多了。

連大人忍俊不禁,都有點不舍得和兒子“搶”了。但是不行,絮果今天已經吃了很多零嘴了,必須得控製,不然晚上他就會不好好吃飯。

絮果雖然一直很乖,但也會有很多小朋友都會有的通病,好比飯前吃多了零食就吃不進去主食。但連亭舍不得拒絕兒子想吃零嘴的請求,就隻能在買回來之後多搶著吃幾口。不苦等人都已經很習慣這份“分擔”了,並屢屢驚訝於絮果的大方。

哪怕隻剩下一個了,你和他要,他也會和你一人一半,從不哭鬨。

雖然很心痛啦,但該給還是會給。

連大人一度差點沉迷在這種被兒子無底線地“縱容”裡,明明他一開始這麼做的初衷隻是怕兒子不好好吃主食,後麵都快要不可自拔了。他是用了極大的自控力,才沒讓自己最終走上不斷欺騙兒子的不歸路。

“那如果隻剩下一個卻需要個人分怎麼辦?”賢安長公主順手搶走了兒子的肉脯,這家味道真不錯,肉香四溢,又不會過於甜膩,富有光澤的薄片裡藏著的是讓人食指大動的回味無窮。她搶兒子的行為就沒什麼教育巧思了,隻單純地沒有當娘的必須讓著兒子的概念。

大家都是第一遭當人,我憑什麼就得一直慣著你啊?長公主如是說。兒子小時候就不說了,小朋友還是要照顧的,但不苦如今都二十好幾的出家人了,少吃點肉對修行好。

不苦大師:你真的是我親娘嗎?

絮果從他的小貓荷包裡拿出了一個竹篾卷尺,隻有巴掌大小,以銅線為刻度。絮果趴在同一水平線的桌麵上,眼睛都快看成對眼了,才分毫不差地把肉脯均勻地分成了份,不多不少,公正公平。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長公主的問題:“就是這樣分呀。”

賢安長公主眼光刁鑽,最先意識到的便是卷尺之利,很是讚歎了一番。她府上最近也在大興土木,畢竟有錢了嘛,她也是見過類似的丈量步車的,但這麼小的還是頭回見:“這是你從南邊買的?”

這些年南邊可真了不得,總能湧現出各種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絮果卻搖了搖頭,無不得意地說:“是我阿娘自己做的,她可厲害啦。”

從玩具到飾物,再到家中一些彆處沒有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絮果的阿娘在閒暇時自己親自動手做的,她時常叉著腰自誇:“絮哥兒,快來看這個流蘇銀簪,阿娘是不是很厲害?我絮萬千手工小達人的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

絮果也總會格外捧場,雙手托腮,真情流露:“哇哦,阿娘好棒啊!”雖然也許他都不能理解這些東西厲害的點在哪裡。但阿娘說什麼是什麼。

長公主忍不住看了眼一旁不爭氣的親兒子,同樣是做人家兒子,看看絮果,再看看你!

不苦大師也是個不怕開水燙的混不吝,任他娘怎麼說,他都擺爛到底。一切不過坐忘虛空,汝心不動,過安從生*?施主你著相了啊。

官學每歲為一學年,年初過了元宵節才會正式開課。這也是連亭之前沒怎麼著急給兒子安排讀書的原因,哪怕他找關係給絮果插班進去了,絮果既跟不上也聽不懂,那還不如從頭開始,和同一批的外舍生共同努力。

外舍生就是新生的意思,隻麵向社會招收六到十二歲的童子。蒙蔭的官宦子弟可以免去學費,但齋用、筆墨等學雜費還是要交的,家貧者可以減半。

雍畿作為京師,是擁有官學最多的城市,沒有之一。連才子最多的南邊都比不上。

官學這麼多,自然也就有了優劣好壞之分。在雍畿,這種因階級而生的等級製度尤為分明。龍子鳳孫就讀在辟雍,皇親國戚在泮宮,官員子弟統一在明堂。

明堂,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國子監。

國子監一直有,不屬於先帝的官學新政,卻也在改革的範疇內。某種意義上,國子監已經是大啟的最高學府,同時也是朝廷管理天下官學、學子的衙署機構。

在國子監的統轄之下,又分設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七學。不同品級官員的後嗣,能夠進入的學府是不同的。以前隻有十二歲以上的學童才能進入國子監,但自先帝朝的官學新政後,各學就又分彆增設了不同的外舍,也就是連大人如今正在考慮安排絮果進去的地方。

用絮果她娘的話來說,這就是北大附屬小學嘛。

賢安長公主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便明白了連亭特意選她在的這天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他想讓兒子上更好的學府。

各學府外舍的招收條件,是跟著本學府的招生條件走的。

也就是說,品及以上的子孫、從二品以上的曾孫,可以進入國子學外舍;五品及以上的子孫、從品以上的曾孫可以進入太學外舍。後麵以此類推。

連亭雖執掌東廠,人人懼怕,但他的品級其實是跟著他在宮中的品級來的。而眾所周知,內廷官職中最大的太監——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也不過是正四品。連亭以前是慈寧宮的總管太監,後升入司禮監,任秉筆一職,兼管東廠,因服侍太後有功才多加了半品。

簡單來說,連亭也是個四品官,正四品。

上早朝的時候,站位排在連亭前麵的文臣武將比比皆是。不過,這種站位並不能代表什麼,畢竟有些時候權力的大小與官階品級無關,宮中的內監們能淩然於朝臣,靠的也不是什麼一品二品。

但是在某些時候吧,這品級又顯得尤為重要,就宛如一道天塹。

好比孩子的上學問題。

以連亭如今的品級,絮果就隻能進太學外舍。

連亭放下了手中的素色茶杯,在賢安長公主麵前斟酌著開口,因為已逝的紀駙馬就曾官至太學博士:“奴婢不是說太學就不好了……”

“對於我們來說,太學就是不好啊。”反倒賢安長公主直接打斷連亭,罵得非常直白。一提起駙馬正五品的官職,她就一肚子氣。是想起來一次,就要在心裡和列祖列宗告一回先帝狀的程度。

她的駙馬要學問有樣貌,要人品有樣貌,要樣貌有樣貌,憑什麼因為他當了駙馬就要被皇兄摁在一個小小的博士上再難升遷?她尋思著大啟自古也沒有駙馬不能當官的規矩吧?她覺得她皇兄就是純純有病!既不給公主發錢,也不給駙馬升官,更不許宗親從商與民爭利,那他想讓他們怎麼活?飲朝露,餐晚風,一家人都神活著?

說真的,也就她兒子不苦出家的這個想法誕生的太晚,不然她當年準第一個帶頭出家去惡心她皇兄!她臊不死他!

紀駙馬雖已仙逝,但他留下的人脈卻還在,長公主這些年也從沒和他們斷過聯係,過得再艱難,節兩壽都一定會讓長史給駙馬過去的師兄弟、親朋好友回禮。其中紀駙馬的一位遠親表弟,如今正任職國子監司業。

說白了就是學校的副校長,分管的正是各學府的外舍生員。

京官多且複雜,各省要員也不能輕易得罪,但官職品級又和家世、職位的重要程度不完全掛鉤,在各學府外舍的生員方麵,可活動的空間其實是很大的。

偏偏如今的國子監祭酒最厭惡宦官乾政,不然隻一個東廠的名頭就足夠了。

如果連亭去奏請太後恩典,其實一樣也能讓兒子破例進入國子學外舍,隻是主仆情分不是這麼用的。他師父張太監很早就教過他,“你對主子的功勞是一厘一厘往上加,但你與主子的請托消耗卻是一丈一丈的往下銳減”,用一次少一次,必須用在刀刃上。

絮果上學是個大事,可孩子今年才六歲,往後的人生還很長。

連亭想得比較長遠,遠到了兒子將來若想高娶名門閨秀、若讀書不行考不上科舉、若仕途不順官生艱難……總之,不到萬不得已,連亭暫時還不想勞煩太後她老人家。

而之前越澤的請托,正給了連亭利益置換的機會。他幫賢安長公主支付“分手費”,長公主為他解決兒子的上學問題。

這大概也是長公主突然增加了來連府走動的原因,她想找機會還了這個人情。

和聰明人“做生意”就是這點好,不需要把什麼都擺在明麵上說,也不需要大費周章的解釋,隻簡簡單單幾句,大家就都心領神會了。

“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啊?”全場唯一的老實人不苦大師卻有聽沒有懂,想要抗議這種明明有話就不好好說的謎語人行為。

絮果拽了拽大師藏藍色的道袍袖角,語重心長地再次把他娘教他的東西,分享給了與他同桌吃飯的大師:“大人說話,小朋友不可以亂插嘴哦。”

不苦:“……”我謝謝你啊。

賢安長公主更是不客氣地嘲笑起了兒子,最後笑得芙蓉花簪都差點從盛飾的傾髻上掉落。她摟過絮果就是一頓疾風驟雨的貼貼:“哎喲哎喲,快讓姨姨瞧瞧,這是誰家的小寶貝啊?怎麼這麼可人疼?你給姨姨當孩子吧,好不好?嗯?快讓姨姨親親。”

絮果一張小臉像發麵團子似的被擠成了奇形怪狀,卻一點沒見不耐煩,脾氣好得出奇。

隻不苦大師在一邊酸,他娘作為景帝幼女,其實是個挺高傲的人,怎麼偏偏就跟絮果投了眼緣?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隔輩親吧?

那一天,整個廠公府的人,都有幸見識到了不苦大師的慘叫。

連隔壁的聞小二都聽見了。

錦書等下人在心中想著,原來長公主娘娘也會親自動手打兒子啊。這身手可夠矯健的,不苦大師竄的比兔子還快,後麵甚至差點上了樹,但依舊被長公主提前走位、幾步追上,就好像什麼誌怪話本,怪力娘爆錘弱不禁風兒。

隻連亭揣著手,和同樣揣著手的兒子以及愛湊熱鬨的狐獴一家一起站在廊下,優哉遊哉地說了個八卦:“要不是先帝不允,你賢安姨姨當年差點去北疆從了軍。”

絮果:“哇哦。”小朋友一臉發自肺腑地讚歎,這真的是個很喜歡誇人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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