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樣鮮衣怒馬、滿腔抱負的長公主,到最後也隻能因先帝一句“你一介小小女子”,而永遠地被留在了元熙年的舊日光陰中。
他們現在隻能從長公主訓兒的咆哮裡,依稀聽到她一些當年的風采:“你娘我十五歲射虎,你爹十八歲高中狀元,你呢?紀複嶼你告訴我,你能乾成什麼?文不成武不就,就一張嘴皮子最欠揍!”
母子相鬥,一個“殘”了,一個隻重新理了理發髻,就又是膚白貌美的大美人一個。
賢安長公主出夠了氣,也就帶著人氣勢洶洶地離開了。在走之前,她對連亭道:“不用送了,等我消息。短則五天,長則半個月,咱們絮哥兒必然能上家門口的外舍。”
雍畿大部分的官學都因為摳門的先帝而設在了城南,城南地皮便宜,但東城多貴胄,國子學後建的外舍在各方的努力操作下,最終還是非常特立獨行地坐落到了東城的成賢胡同,占據了整整一條街,與孔廟為鄰,顯眼又招搖。
成賢胡同離絮果所在的錫拉胡同不過幾條街的距離,若他真的上了國子學外舍,每天上下學大概都不需要坐馬車,自己腿兒著就能過去。
不苦大師身殘誌堅,被打得都快隻剩下一口氣了,還不忘對連亭嘴賤:“你想讓絮哥兒上國子學外舍,不會就是因為離家近吧?不會吧不會吧,彆人家是兒子舍不得爹娘,你家反倒是倒轉過來了?”
連亭沒說話,但是看向友人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他就是舍不得他兒子,怎麼了?犯法嗎?那你報官抓我吧。
最後還是絮果搭了大師的話,沒讓尷尬落地:“嗯?”
不苦捶地,想他當年因為公主子的身份得去泮宮上學,多少次往返東城和城南,他說什麼了嗎?沒有!他不是照樣成長得很好?他今天必須得把這口苦口的良藥給連亭灌下去:“真心不建議對孩子這麼溺愛哈,因為我小時候沒有!!!”
……
又到了一旬一次的小紅花會議。
該項工作會議在錫拉胡同的連家準時召開,由絮千戶親自致辭並發表講話,東廠督主連亭、坐忘觀觀主不苦大師同時出席了會議,錦書小姐姐負責記錄,絮果同時也擔任了這次的主持工作。
絮千戶恪儘職守,認真負責,認真統計並總結了上一旬的紅花彙總情況。毫不意外的,不苦大師再次以可憐的個位數墊底,絮果對此表示無法理解,明明他記得不苦叔叔這個月應該會有一個兩位數的突破啊,怎麼小紅花還是這麼少?
不苦大師:你去問問你那個放子錢的黑心爹啊!上次我就借了一朵小紅花啊,一朵!結果利滾利到現在都沒還清,他這樣早晚得判刑!
連廠公則以微弱的一朵之差惜敗,絮千戶再次當選本旬的優秀家人,獲得獎金池任意支取一次獎勵的機會。
這已經是絮千戶本月第次當選了,讓我們恭喜他!
在這次的會議上,絮千戶還同時宣布了自己即將上任鎮撫使的好消息,原因是在不辭辛苦的對阿爹的江左話教學中,絮果反而加強了自身的學習,不知不覺就認識了好些個簡單字,他終於擺脫了文盲的身份,進一步成為了一個對大啟、對朝廷、對百姓更有用的人!
他就是社會主義接班人!
呃,社會主義是什麼?不管了,阿娘說他是,那他就是。
不苦大師“喲”了一聲:“好家夥,絮哥兒,你這升遷速度可夠快的啊,鎮撫使,從四品,你再這麼下去,都要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絮鎮撫使靦腆一笑,沒說話。
錦書已經帶頭起立開始鼓掌,給自家又“升官”了的小郎君呱唧呱唧。恰在此時,真正的東廠掌刑千戶破筆正巧敲門進來,他和理刑百戶側峰作為連督主的左膀右臂,旬假也經常出入連府,是最會給絮果捧哏的一批人:“那鎮撫使大人,這份情報就勞您交給督主吧。”
破筆手上拿過來的是一份藍封卷軸,意味著不算特彆重要、但還是需要督主親自閱覽的朝中情報。
絮果立刻領命,煞有介事的跑過去接過了卷軸,在拿之前還鄭重其事的擦了擦手,他幾乎是一步一緩的走到了阿爹身邊,這一路比西天取經還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把“差事”給搞砸了。
連亭也頗有耐心地等著兒子,並當著他的麵展開了卷軸,因為確實不是什麼重要情報,隻是各個閹黨的常規動向。
是的,連亭私下裡也有這麼一個屬於自己的、比較鬆散的小組織,是從他師父張太監手上繼承過來的。沒辦法,在黨爭不斷的先帝朝,有些時候加入朋黨並不是為了對付誰,可能隻是單純地抱團取暖,不想自己因為單打獨鬥而被人針對,隻求與彆人能有一個公平的起跑線。
閹黨這個稱呼實在不是什麼好詞,哪怕是在罵人的領域都算得上非常難聽,但連亭不在乎,他確實是個閹人啊,這些也確實是他的黨羽。
如今連亭這個閹黨內的人員構成殊為複雜,有朝臣、有富商,有師父留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有連亭上位東廠後自己主動投靠來的人。連亭就像一個暴君,對外一向陰晴不定,生性多疑,他不僅刺百官事,連自己人也不放過。
目前來看,無甚大事發生,隻其中一個做古董生意的商人來報,最近楊儘忠楊閣老家裡好像突然新換了一批擺設,正是從他那裡進的貨。
楊儘忠雖然是個貪官,卻有著一般酸儒文人的通病,附庸風雅又沽名釣譽,家裡愛用古董字畫裝飾。但他有個毛病,氣得狠了就會控製不住地摔東西,摔完再換一批新的,反正他有的是錢。總之,連亭眼波流轉,這是發生了什麼才引得楊閣老如此震怒?
“那老東西還能因為什麼生氣?肯定是,咳,那誰翻供了唄。”不苦大師一邊插話,一邊給絮果剝橘子。絮果這小孩吧,喜歡吃又愛乾淨,導致的結果就是自己從來不肯剝橘子。
“也就叔叔我寵著你。”不苦抬手想去勾一下小朋友的翹鼻梁。
絮果卻一邊笑,一邊搖頭後退,躲避“攻擊”,既是嫌棄汁水,又是確實想要玩鬨。
“好家夥,我給你辛辛苦苦剝橘子,你還嫌棄上我了?”不苦大師天生強種,彆人越不讓他乾什麼,他就越要乾什麼。他是橘子也不剝了,話也顧不上說了,一門心思想把手指上橙色的果汁蹭到小孩白裡透紅的乾淨臉蛋上。
絮果卻笑得更開心了,一聲怪叫,撒腿就跑,還帶著狐獴一家一起跑路,高高矮矮有序排列得像一隊台階,迅速消失在了書房門口。
連亭剛想對友人說聲謝,謝謝他把兒子引走了,就看到不苦大師也已經撩起袍擺追了上去,連放在桌上的玉拂塵都忘了拿。他嘴裡還在不斷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看來也是一點沒多想,就是很純粹的一個幼稚鬼。
連亭:“……”行吧。
等一大一小兩人離開了,錦書也很有眼色地迅速帶著仆從退了出去。等清了場,連亭這才問破筆:“是梁有翼翻供了嗎?”
“大人英明。”
梁有翼之前胡亂攀咬,說他當年給所有大理寺的官員都上了拜帖送了錢,這確實是真的,先帝朝時,這種假借拜帖之名送錢的風氣很是流行過一段時日,也解了不少大人家裡都快開不了鍋的燃眉之急。不過長此以往終究不是個事,這種歪風邪氣最後還是被抵住了。
如今卻被楊黨重新翻了出來,結合梁有翼在開陽貪汙的事大做文章,讓大理寺的清流一派百口莫辯又無可奈何。
可問題是……
梁有翼不隻是給大理寺送了錢啊,都說了這是當時官場的一種“流行”,他自然也是給楊黨裡的不少大人物都送了錢的。不是真的要求楊黨做什麼,他也求不通,主要是官場就是這樣,你送了禮對方未必能記住,但你不送禮對方肯定會記仇。
梁有翼當時在開陽舞得風生水起,根本不怕朝廷不關注,怕的就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得罪了誰,被故意穿小鞋。所以他送禮的一向是全都送,誰都不得罪。
這種反擊,清流派其實也能想到,但問題是他們沒有證據,也撬不動梁有翼的嘴,那就白搭。
連亭就不一樣了,連亭給了梁有翼一根好像就拴在眼前的胡蘿卜,在他徹底崩潰、相信楊黨已經放棄了他之後,梁有翼就連夜在囚服上寫了一封“情真意切”、“悔不當初”的血書,清清楚楚地交代了自己這些年都給楊黨的誰送過錢,什麼時候送的,送了多少。
梁有翼當年能考上探花,還是有一些真本事的,至少在記憶力這一塊非常出色。
錦衣衛繞過內閣,直接就把血衣交到了小皇帝手上,哪怕大理寺在同時協辦此事,大理寺卿廉深也沒辦法攔截,他頂多隻能提前給楊黨通風報信一聲。
但這又能如何呢?除了加重楊閣老的怒火,好像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第二日早朝,消息靈通的明白人們幾乎都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人在上朝的隊伍裡,心卻已經都飛到了楊閣老的鐵青麵色上,就等著看他笑話了。
連小皇帝都是如此,十二旒的冠冕後,是怎麼壓都壓不住的好奇心。
隻有連亭根本不關心這些,因為他猜都能猜到楊黨接下來會如何處理此事,跪地請罪,自責辭官,但言明其實大家都收了錢,不隻是他們的錯,是時代的錯,是世風的錯,是不能說的先帝朝的官吏難為。
以小皇帝如今的能力及勢力,他也不可能真就罷免了這些人,肯定要對“忠君愛國”的楊閣老進行一番聲情並茂的挽留。國家不能沒有你,朝廷不能沒有你,朕也不能沒有你啊。
最後大家自罰杯,這事也就了了。
“就這麼算了?”有大老粗的北疆武將不敢置信。
以北疆軍為首的武將們站在朝堂的右手,他們曾在先帝朝時為拱衛北疆立下了汗馬功勞,北疆王夫婦甚至為此雙雙戰死,百姓至今還在傳唱北疆軍的英勇。這是他們自傲的資本,也是他們給小皇帝撐腰的最大底氣,在朝堂上偶爾“失個言”沒人敢真的追究。
一如當下,這位北疆武將的話就像沒有說過一般,風過了無痕,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地略過。
隻有他的好友及時製止住了他繼續衝動的行為。
是啊,暫時就隻能這樣算了。
若清流派沒有被拉下水,他們此時大概已經化身諸葛連弩,恨不能與楊黨當朝撕個你死我活。但……如今的清流派也麵臨著一樣的局麵。他們雖沒有旗幟鮮明的和楊黨站在一起,可想法是差不多的,恨不能朝廷不再追究此事,這樣他們才能從之前的風波裡安然退場。
越澤越大人站在大理寺卿廉深胖胖的身子後麵,表情複雜。在這一刻真的到來前,他以為他肯定會為他的老師幸免於難而高興,可如今看到了這樣的局麵,他卻隻有思緒萬千。
說實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可他就是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以前在書院讀書時,夫子說“我們讀書,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時的越澤堅信黑既是黑,白就是白,哪裡來的那麼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如今他才發現,真的會有這種進是黑、退也是黑的難擇局麵。
而他,無形中也在這件事裡推過手。
越澤下意識地朝斜後方的連亭看去,這位生來俊美的督主,如今依舊如花晨月夕。神姿高徹,似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他長身玉立,就站在那裡,既不畏風雨,也不懼前路。就好像如今的事不會對他的堅持有任何影響,做了就做了,他從不後悔。
因為他早晚有天會讓楊黨為他們做過的每一件付出代價,後悔終生!
他隻是……
呃,堅定不移地秀著他裝金飾玉的金荔枝帶下綴著的一枚刻著狐獴的玉佩。
如果越澤沒有理解錯的話,以連大人一貫的行事作風來說,這,這不會是他那個寶貝兒子給他的吧?
是的,這就是。
絮果連續贏了次小紅花大賽的獎勵,他一直都攢著沒有買任何東西,隻最後一次,也就是在昨天,他才和連亭說他想買一枚他早就看好的玉佩。上麵雕刻的是非常難得的狐獴樣式,他在上次去開源寺的時候就已經看好了。
次的獎勵加上絮果平日裡攢的一些零花錢,剛剛好夠買下那一枚古樸又有新意的玉佩。
連亭本還以為兒子這是打算自己戴,答應他下次旬假就帶他去買。沒想到兒子一臉失落地說,必須得等下次嗎?可我想這次就送給阿爹。
連連亭自己都忘了,隔一天的早朝就是他的生辰了。
連亭本來是不怎麼熱衷於過生辰的,因為過去在宮裡,沒有人會給小小的閹童過生日。但總有有心人記得暗搓搓的給位高權重的內監送誕禮,去年年底先帝病重,楊皇後眼瞅著就要變成楊太後了,連亭家這一日的生辰禮就差點堆過了高牆。
不苦本是拿來當趣事和小朋友分享,沒想到絮果就這樣記住了。
不僅記住了,還掐著時間給阿爹準備了禮物。
連亭當下就帶著兒子出了門,也顧不上晚不晚的,城門會不會關,他兒子給他的第一份生辰禮物,他必須就得在今天拿下!
然後在隔天的一大早,由絮果小朋友親手把那枚生辰玉佩,掛在了連大人的官服腰帶上,與他麵若冠玉的容顏相得益彰。
才到阿爹腰間上下的小朋友,在掛好玉佩後還特意站遠了又看了看,這才眉開眼笑地滿意表示:“這樣我最喜歡的就都在一起啦。”
他喜歡阿爹,也喜歡獴娘一家。
現在他們合二為一!
連亭今天一早快馬入了宮,人還沒進點卯的偏殿,就已經褪下了厚厚的狐毛大氅。為的是什麼?就是要讓所有的同僚都能第一眼看見他腰間新換的玉佩啊。
大家也都很上道,尤其是閹黨的官員,在努力摸清了督主的脈門後,就是一頓不要臉的誇讚,從小郎君天資聰穎誇到了孩子一番心意孝感動天。若不是時間不允許,他們大概還能聊一聊盤古開天地時就有的父子親情,人間大道。
等站到朝堂之上,連大人也在心無旁騖、脊背挺直,隻為讓剛好到腿間的玉佩能更加凸出,被更多的人清晰看到這份來自他兒子的禮物。
價值幾何不重要。
何種玉料無所謂。
重點是,這是我兒子給我的,我!兒!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