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磐姐的身體更差了。
從童年開始的勞作在她的身體上留下了無數傷痛的痕跡,原本它們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如今更是早晚作痛。她認識到自己的身體不大好,就請求磐妹和磐媧道:
“這幾天我需要休息休息,有急事的話,你們再叫我,可以嗎”
磐妹吃了一驚,睜著自己一雙黑不溜秋的仍顯得很健康的眼珠子,問道:
“你哪兒疼,要我去問問巫們嗎”
磐姐趴在草垛上,埋著自己蠟黃的憔悴的臉。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當初巫們也沒能治好那幾個小孩,現在治我恐怕也難得很……那點藥我也懂。我自己就能好起來了,你還記得嗎……我在走大澤的時候摔過幾次,每次敷點草藥,躺兩天身體就好了。”
磐妹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
她看到磐姐翻過了身子,一個人仰著臉,靜靜地望著帳篷外麵。春日的陽光在這時正蒸曬著無邊的雪原,門口的火堆升著一縷縷縹緲的煙霧。初雪融化的季節裡,天空耀眼得像是蔚藍的寶石,雲朵則是寶石上那潔白的反光。
磐姐還記得很久以前生機勃勃的草原上到處都是比現在更蔚藍更潔白更溫暖的日子,因為到處都有獵物,到處都有果實,大地的豐饒好似取之不竭,人們圍著火堆跳著舞唱著歌……她感到身體一陣發熱,再一會兒便是發冷,她努力地想要回憶起記憶裡的人們的麵龐,但怎麼也回憶不起來。腦袋一片空白。就在這樣的狀態中,磐姐度過了安靜的休息的兩天。到了第三天,她果真不再覺得很痛。那點疼痛消失了,疼痛的消失就像是雨水落到了海洋裡。
前兩天沒乾活也沒吃多少東西,這天磐姐攬去了炊事的活計。隻是等到吃飯時,她居然忽然忘記了食器們該怎麼使。一雙發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眼前新穎的陶罐陶碗許久,心想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呀,自己怎麼都沒見過呀,該怎麼用呀……
年輕的人們更關心自己的愛恨情仇,隻有磐妹敏銳地發覺了磐姐一個早上一點東西都沒吃,她好像是想用自己的手直接抓,但這是現在的磐氏家族裡被禁止的舉動。她看到彆的人都是用那些簡單的勺子在吃東西,就縮著手在那裡一聲不吭。
“吃不下嗎”
磐妹用那種勺子把湯水遞到磐姐的嘴邊。磐姐張開了孩子似的嘴,咬著勺子,把湯汁咽也似的吞進了腹裡。
隨後,她像是從一個長久的夢中醒來一樣,那些碗罐餐勺的用法全部回到了她的腦海裡,她說:
“你喂我作甚,我自己能吃,能吃……”
熊部落三個家族有過約定,在下午要掃部落周圍的雪,也要清理部落周遭的雜草。磐姐自然參與了勞動,她走在人們掃出的平地上,跟著其他婦女一起用石刀收割衰草。
可能是被土堆絆了一下,她整個身子向前傾倒,莫名摔倒在雪地上。
“怎麼了”
“有人摔倒了!”
周圍工作的婦女趕緊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她扶起。她也沒個反應,就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裡兒童似的大哭不止,眼淚簌簌地往外流。
幾個平時和磐姐處得差的人在那邊愉快地哈哈大笑,掐著嗓子說:
“呦,你以後可要自個兒小心一點,看你哭的這樣子,糗死了!”
磐姐也沒個反應。
這時,這些關係不好的人反而更敏銳地反應過來。
“你有沒有覺得她像是丟了魂。”
“她不會是摔到頭了吧”
磐妹急匆匆往外麵趕回來。她剛剛進入帳篷,就看到磐姐發腫的眼皮底下一雙乾淨得像是孩童一樣的眼睛就像先前一樣在眺望遠處的曠野。時值黃昏,夕陽的紅光籠罩著雪原,雪原的儘頭是黑魆魆的群山的輪廓,而輪廓的頂上則是遙遠的謎一般的繁星。
不知怎的,磐妹忽然渾身顫抖了一下,一種揪心的感覺讓她幾乎想要立刻從帳篷裡逃離,但她硬著頭皮向前走,走到磐姐身邊。
她問:
“還好嗎”
“我很好……”
磐姐輕聲地說道:
“磐姑、磐禮、磐抵還有磐缺,他們還好嗎”
這是和磐姐處得時間最長的四個孩子。
“他們很好,他們在和熊家族的人一起學習狩獵的技巧,前幾天不是剛獵到了一窩野兔嗎”
“磐巫知道我的事情了嗎”
“兩位巫都在外頭,他們在和巫鹹一起探更遠處的路,應該還不知道這裡的事情……”
“嗯,那就好,一切都很好。”
磐姐沉靜地說道,然後從草垛上站起身來。她從草垛裡取出這幾天她做得最後一點活計,是幾件用骨針縫得很好的獸皮與獸毛的衣服。
磐妹知道這是給孩子們穿的。
磐姐把這些整整齊齊地交給了磐妹,然後又取出了自己的那一套衣服。這套衣服很大,破爛得不成樣子,但被洗得很乾淨,也用新的獸皮和獸毛縫製過。磐妹聞到味道,就想起來這是磐姐在出山穀時所穿的,當初兩個小嬰兒被裹在衣服裡,磐姐就帶著她們慢慢地走,也教磐妹如何把這寬大的獸皮衣服做出可以用作口袋的褶襇來。這種衣服很重,勞動婦女是需要力氣才能穿得動的。
她遲鈍地把這件老的獸皮衣服披到自己的身上。
這時,磐妹才看到了磐姐懷中一小截被洗得光亮的猛獁的牙。
“你穿上這衣服乾什麼我還以為它已經壞得不行,被你丟掉了。”
磐姐沒有回答她的疑問,而是莊重地、以一種老人般不許質疑的嚴厲說道:
“明天晚上,我要出一趟遠門。”
“你要去哪裡我陪你一起。”
磐妹脫口而出。
磐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那雙乾淨的眼睛再次望向了雪原。在雪原的前頭,搖曳的火光籠罩著整個營地,煙霧飄到了天上的灰雲。
幾個還沒睡覺的人圍在有擋風牆的火堆邊上唱歌。他們的旋律讓磐姐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在你小時候你應該見過的……”她從容不迫地說道,“有幾個老人忽的消失不見了。”
磐妹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磐姐繼續說:
“他們就是走向了遠方。”
儘管她並不知道她要走到哪裡……但一種模模糊糊的思念告訴她她馬上就要上路了,這路是不能不走的。
磐姐鄭重地吩咐道:
“不要告訴其他人,你們要很快忘記我……就像我忘記了應該是我‘父母’的人的麵龐一樣……”
磐妹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磐姐臉朝著下方,趴在草垛上,已經睡了過去,遠離了這個喧鬨的世界。
磐妹大聲地喘氣,不敢驚醒熟睡中的磐姐,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臉,看到了手上的眼淚。
第二天白天,磐姐睜開眼睛,在這小小的流浪的家族裡做了最後的兩頓早晚飯。期間,李明都回來了一次,磐姐避開了和他的見麵,她知道沒人能幫助她。
接著,在眾人熟睡的清晨,一個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抱著那一小截經過加工的猛獁牙獨自上路了。
疲憊的年輕人們在帳篷裡安眠。稀稀疏疏的幾個睡不著的老人站在這廣闊天地之間,看到了一個獨自遠去的女人。同樣衰老的巫鹹從帳篷裡出來,他看到了磐姐在最後的夜幕中最後的背影。
那是個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頭頂的天空仍然昏暗,隻有那地平線的儘頭已經拖起了一條乳白色的微明的狹帶。
雪原的野草在清晨的潮冷中微微顫動,昏暗的山坡上閃著暗淡的藍光,早起的雲雀在冰冷的原野的上空飛鳴,而一顆晨星聳立在高不可攀的天際,像是一隻孤獨的眼睛。
廢棄的營地就在她的前方,昨日棲息在這裡的野獸毒蟲們在黎明發著輕微的嘶嘶的聲音。
她沒有在這裡停步,而是繼續在往前走。
天空已經快要亮了。東方的青冥已亮起一片粉紅色的晨曦。燦爛奪目的朝陽正在緩緩上升,初出的陽光就像往常那數千個日子一樣靜靜地照耀在她僵硬的身體上。
在磐姐的旁邊,幾片被陽光染紅的野草的葉子正在風中搖晃。
“現在,你們是不是可以誇誇我了……或者至少說自己當初做錯了呢”
她傴著背,眼睛向著太陽初升的地點,好像看到了一個輝煌的金色世界:
“我活過了回到山穀的那夜,活過了狼群,還把你們所批評的蠢事、笨事給做成了……還有、還有後來的事情,對不起……我已經等不到了,也做不完了,我……我走不過這個冬天了呀!”
她嘶吼一般地、向著空闊的寂靜的原野大叫。
然後,在那雙疲憊的眼睛闔上的瞬間,一輪絢爛的紅日從東方升起了。
一天後,飛在空中的李明都,還有被李明都所要求的搜索的隊伍才找到了原野上一具被野獸啃得不成麵目的屍體。他們在原地挖了一個墳丘,把這具埋進了墳丘裡。四十六億年來,落滿動物墳丘的大地之上又多了一座無足輕重的新墳。
春風蕭蕭地吹著墳頭邊上的幾片新長出來的草。
磐姐消失後,磐妹就成了這家族裡巫以下、磐麥以上唯一的壯年人。按照其他兩個家族所知的常理,她應該挑起大梁來。然而,恰恰相反,磐妹不再像以前那樣辛勤勞作了,也不再愛唱歌了,她變得沉默寡言起來,用其他兩個家族的年輕婦女的話說,就是老了,成了懶鬼了。
除卻磐巫以外,她剩下一件還有點關心的事情,那就是冰天雪地的季節究竟什麼時候能停止,又什麼時候她能再度看到一片沒有雪的草原,一條寬敞的大河,能見到一片長滿果實的樹林。
好在磐媧接過了她的活計,開始操持磐氏家族的那點眾人所共有的家業。
這個曾經的女孩已經長大了,曾經那些孩子氣的幼稚的好動的習性全部消失了。她變得從容不迫、變得優雅、變得莊重起來,用磐妹的話說,她變得像是一個真正的大巫。
李明都不相信巫鹹那些神神叨叨的手段,但磐妹是將信將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