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鱗動物掉下來的時候應該還是活的,站在屋頂的機器身看到它在空中不停揮舞著自己的臂膀。澎湃的大風托住了它的身體,讓它不至於直直地摔下。
李明都披起蓑衣,就往它飄落的方向趕去。在他趕到以前,四五個有鱗動物已經聚在一顆大樹的底下,而它就掛在樹枝的上方手舞足蹈。和它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一條輻鰭魚。輻鰭魚在它的嘴裡,嘴角的鱗片上還掛著紮進去的魚刺。
李明都趕到的時候,一陣一陣的風已折斷樹枝,葉子隨風卷走,而它當啷一聲砸進了水窪,滑泥揚波,濺了其他動物一身。幾個有鱗動物咕咕呱呱地叫喊起來,它摸著自己的腦袋起身,也在咕咕呱呱地叫喊。有鱗動物的音節格外單調,不足以表達任何語言,等到它們開始在一個將近的水潭嬉戲清洗自己身體,李明都也就不再繼續偷窺原始動物的生活。
下魚不是稀罕的事情。著名的厄爾尼諾現象會導致海上發生海龍卷,海龍卷足以卷起魚群長途穿行。任何海上颶風到了陸地,都會因為氣壓不足,沒有水汽補充,再加上陸地的阻擋地形變多,消散風力,然後把裡麵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扔下來,這就形成了各種怪雨。
據說下魚的雨在澳洲屢見不鮮,報紙都懶得刊載了。
李明都也略有聽聞。
但下陸地生物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因為陸地水汽不足,氣壓很低,根本不能形成像是海上那樣大的風暴。而海上的風暴再強,到了陸地也會衰弱,縱使能把陸地上的動物挾起,也絕不可能再走個千裡萬裡送往見不到風暴的地方,還不死,更彆說有鱗動物身形體重都不算小,也不是青蛙那種兩棲類。
在有鱗動物後,空中又落下來一條陸鱷。陸鱷的身旁還飄著一小截斷裂的樹枝。陸鱷抱著樹枝在風中跳了好幾圈舞,才掉到不遠處的大樹上。
恍惚的動物一溜煙兒逃走,但樹枝和樹枝上的葉子留了下來。
李明都爬上樹,把樹枝取下,看到它的表麵有火燒過的痕跡,心想也許是一場浩大的山火毀壞了它的身形。除去燒焦的痕跡,它的樹皮有很深的縱裂,縱裂應該是生長環境的冰冷和乾燥導致的。它的葉子既不像扇子,也不像針,反倒有點像張開來的小手,每一束有四到五片,每片和手指一樣是圓潤的形狀。
不定型舔了一口葉子,李明都確定這不是這片雨林原有的植株。
它是隨著雨和陸鱷、還有那隻有鱗動物一起從彆的其他地方下過來的。
一開始他還不明白為什麼下魚的時候沒下植物,植物是隨著陸地動物出現的。但很快他就意識過來水生動物所在的水麵是不會有植物的,所以風暴隻能帶走魚。
而陸地動物的出現,就說明風暴確實地走過了陸地,陸地上的植被自然也一起被帶走來下這一場豐富的雨。
葉子邊上沒有果實,他把樹枝栽進了一個小水潭旁邊的土地裡。
今天,叢林依舊在下雨。
在雨裡有遠古的海魚,也有遠古的河魚,有陸地的動物,有被粉碎的葉子,也有更完整的樹枝,甚至是樹。
一顆拔地而起的樹木,根部還帶著須,它砸到了大河的上遊,滾滾的水在它的表麵飛濺與翻騰。
也有隻會攀附的藤蔓,藤蔓在空中飛翔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寄主,脆弱得像是一根細線。
有一種奇特的蕨,這種蕨的葉子非常大,葉子是二歧分叉的、在葉子的邊上貼著長著許多種子。李明都撿到後,嘗試用蕨葉煮湯,貼在葉子內側的種子很好吃,但葉子有毒,他麻了好一陣子,靠不定型洗胃灌腸把毒素給清了。
還有花。在那片明黃色的花瓣帶著草綠的花萼就像蒲公英那樣在空中被風吹來,李明都看到的時候,花萼已經隻剩下了一片花瓣。他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在這個灰暗的雨林裡還從來沒有見過花,深綠的葉子、棕色的樹、黑色的泥土好像永無止境。
等飄然而落時,花萼埋進了泥水,花瓣飄在泥上,溫暖的黃色依舊像是一束乾淨的陽光。
他走近了,確信這真的是一朵花。
隨著時間的流逝,風刮得更響,雨落得更急,天變得那麼黑,日夜更是分不清楚一片混沌。一天接著一天,隻有偶然穿過天空的電火花才會閃亮整個灰暗的叢林。
頭頂到處有東西在飄,樹屋像長了腿想跳舞似的每天都在晃。水從邊角的縫隙裡一路往下落。預留的窗戶已經被堵上,門也不敢亂開。
人身站在裡頭聽雨,機器人站在外頭看海。大河漫漲,洪水無情地奔騰而下,唰的一聲雷電閃爍,水上的葉子、漂浮的樹木還有溺死的動物就都全部看得清楚了。而雷電消失的時候,這一切又都全部隱沒在黑暗的世界裡。
下雨的日子沒有什麼彆的能乾的。
李明都又開始想起海龍卷、洋流、風流還有動物雨與植物雨的事情。
眼下的暴雨台風與木星的大漩渦相比,就像是嬰兒的戲水,但對地球而言……在李明都的認識裡,他還沒見過那麼長久持續的降雨,下魚下青蛙也就算了,隨雨下陸地動物、下植物已是前所未聞。
好在這隻是地球上的雨,在固體星球上,風暴很難無節製擴大。
“雨總會停的。”
李明都心想。
興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呼喚,第二天醒來,雨果真變小了,天空固然還是陰沉沉的,但已經可以見到雲的形狀。烏雲形成兩個明顯的鋒麵,各自橫過東方與西方的天空,東方與西方之間,升起了絢爛的群星。幾個靠得近的月亮的光照亮了烏雲的一角,於是雲端之上升起了鮮豔的彩霞。
被雨洗過的叢林顯得明亮翠麗,小河淌水那清脆開闊的聲音取代了又急又密的雨聲。動物們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蟲兒向著四處飛去,雨林活了過來。
而活過來的一切,都要為以後做打算。
烏雲的兩個鋒麵讓李明都非常在意。
一個鋒麵在東,一個鋒麵在西。兩個鋒麵以外是翻滾咆哮的烏雲,兩個鋒麵以內是晴朗透澈的天空。而鋒麵相交的儘頭落在了看不見的地平線上,閃電無法撕碎濃厚的烏雲,烏雲繼續在天地的兩側湧起,好像一個無邊深沉的夜。
烏雲們看上去非常低,仿佛觸手可及。
“恐怕不久後還要下一場大雨。”
克利希那、蓮還有時晴曾和李明都說過關於超大陸旋回的事情。地球有數個時代,大部分陸地是連成一塊的超大陸,這些時代占據了地球快一半的歲月。假設他所處的時代是個超大陸的時代,那麼地球其他的地方就是連成一塊兒的水,也就是泛大洋。按照李明都知識和他的推理,超大陸與泛大洋格局的形成會導致地球的洋流複雜度降低,季風循環空前強大,全球氣候難以自我調節,反造成比現代地球更極端的地形和氣候。
比如極端的雨林與極端的荒漠。
“我現在很可能在那麼一個時代。”
果然晴朗維持了不過半天,天空重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再一會兒,起了東南風,雨就更大了。
這些日子來,李明都不停用用岩石配合不定型攝出的金屬加固房屋,排水渠挖了好幾條,排煙的煙道也用石頭砌好,至於蓑衣、雨鞋、糧食也有儲備。而且雖然在下雨,其實溫度也不是很低。雨林是溫暖濕潤的氣候。
把門一關,升起火堆,檢查火堆和煙道,機器身靠在門口,不定形身呆在窗頭,李明都披著衣服躺在被火光照亮的乾草堆上,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