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楚挺直了自己的身子。
按照機器的時間,那時應該是第二天的中午,整個盤古大陸仍然一片漆黑。東方還在不停湧起更多的黑雲,廣闊的林野迎著大風陷入了深深的孤獨裡,所有的星星、所有的月亮都消失了。動物們抬起頭,能見到的隻有狂暴肆虐著的水,在空中粉碎,在大地上聚集,隔開了每一棵樹、分開了每一座山。
猛烈的風吹進了小小的避難所,一切看似已經遙遠的風雨又變得無比接近。
一分鐘過後,古楚讓開了。
李明都大步走向前去,在古素的身旁蹲下。這頭虛弱的有鱗動物靠最後的力量說了一句:
“咕哇,咕哇……”
李明都沒有心思聆聽她的歌,隻引導她舒展身姿,方便觀察她的情況。從手部開始,一直蔓延到胸前應是被鱗片蓋住的地方都有一道綿長的創傷。李明都翻開她的手,果不其然,她的手上也長滿了細密的像是毛絨般的毛躁的鱗片。抓住結晶的手指處更是破損得不成樣子。
而從手心到胸口的口子幾乎入骨,裸露的骨頭的表麵也長滿了……細細的絨毛,與鱗片已經完全不是一種物質。從絨毛的縫隙裡,流出了無色無味的水。
那不是被排出的雨水。不定型嘗了嘗,這是生物的組織液,裡麵有溶入氨。
這是直接手持物性結晶所會出現的痛。因為手抓是絕對無法完成光路的完全開放,也就是說結晶必然有數麵照得到光,而數麵照不到光,這就會引發晶體的效應改變物性。
數億年後,在一個叫做磐的部落,一位人類的女兒想要用物性結晶改變雪與雨的性質,開辟乾燥的天堂。李明都就見到她因為不慎的使用,手上也曾出現過類似的傷痕。
但這是數天前就有的傷,絕不是現在病症的原因。
他還要繼續尋找。
傷疤從手指與手心處一直綿延到胸,然後斷了一會兒,在胸口重現了。
有鱗動物的胸口也長著細密的鱗片,撥開鱗片,可以見到發青的“皮膚”表麵出現了一個有血色的紅斑,透過紅斑,好像可以看到複雜的青色的靜脈,裡麵正流淌著奔騰不息的熱血。
就是這裡了。
他轉過頭,向古楚揮了揮手。
古楚謹慎而有敵意,她小心翼翼地向前,大概在一米左右,李明都看到她的胸口是沒有紅斑的。在古楚的身上也有傷口,這傷口是暴雨前最後一次狩獵留下的。
古楚的傷口是發綠的,上麵沒有任何血色的痕跡。
換而言之……
李明都的目光重新轉回到了古素的身上。
好像是人類會有的青色血管、血絲、紅色的血、腫紅的肉才是古素身上最不自然的部分。也就是說,這些是物性被改變的部分。
甚至可能,物性晶體還在腫紅的肉中。
另一生物的生理讓他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現在自己的作為和最遠古時期的巫醫無異——連經驗都不存在,隻是靠著想象嘗試而已。
李明都先用動物的骨頭,按照他記憶裡的形象,製作了一個簡易的支架。支架可以打開,也可以合攏,然後卡住在中心的東西。這是用來承載物性結晶的容器。
周圍那些立著的毛茸茸巨石很輕。他把一塊體積形狀合適的石頭推倒,把古素擺到石頭上。
機器身順從意識的指揮,走到李明都的身旁,遞出一個加熱與輻射消毒鍋的金屬片,同時,打開了自己的眼睛和幾處指示燈用以照明。
不定型則安靜地伸出幾個觸須蟄伏在他的手中,抑製了人類神經信號的傳遞,反過來控製了他的手。
金屬片就是他的手術刀,不定型是他的手。
等到李明都舉起刀時,古楚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金屬刀片折射了指示燈的紅光讓她感到眩目。
然後,銀光閃閃的刀片落下了,輕輕地伸入鱗片與鱗片的縫隙中,切開了古素身上紅色的肉。
那時,古楚以為自己看到了死亡的翅膀。
明明肉與肉的顏色涇渭分明,好像不是一種生物。但古素仍然因為疼痛而手腳發抖。古楚便站直了,她在短暫時間裡克服了自己的恐懼,伸手就想要把李明都拖走。隻是剛走幾步,其他有鱗動物就製止了她。
她抬頭,看到了站在李明都身後的“石頭”眼中掃來的紅光。
李明都繼續進行手術,不定型一部分身軀纏古素身上,製止了她的顫抖。手術刀已經切進了紅色的肉內,並以勻速緩慢下移。一開始還有某種在分開什麼東西的感覺,但在達到五厘米深度的瞬間,末端像是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海,好像刀消失了一樣。
在感覺變化的瞬間,李明都抽出金屬片。
借著機器身的照耀,金屬片的尖端從泛銀的黑色變成了白色,質地已經被完全改變了。
“重者輕之,輕者重之。”
他的猜測沒有錯誤。
物性的結晶幾度輾轉,現在可能正在這個有鱗動物的體內。手術刀的尖端剛才通過晶體,變成了其他物質。
稍彈一下金屬片,白色的部分便與本體折斷,落到了地上。
機器身重新削了削金屬片。
李明都用金屬片輕輕地在古素的胸口畫了一個圈。其他所有有鱗動物都因為意識到了什麼,而屏住呼吸。
就在接下來,金屬片重新沒入了紅肉之中,迅速且沉著地繞病變的肉轉圈,並在剜開的瞬間,猛地發力,將這部分肉連同被埋在裡麵的結晶體一起,彈也似的割出來。
刀片又有模糊的感覺,側麵因為擦過迅速變色,其中的重金屬元素一一向下跌落,而這塊裹著晶體的紅肉受力飛入了空中。在空中,它還在發生細微的震顫,仍在不停轉變自己的物性。也許就算光路堵塞,仍有一些光子可以到達晶體內部,從而使貼緊或者……進入到晶體內部的部分物質存在最低限度的變化。
有一瞬間,紅肉的細胞變成了有著複雜紋理的金屬薄膜。由於生物電沒有消逝,這些紋理居然也亮了起來。李明都認出那可能是某種活著的電路。再一瞬間,它變成了像蘑菇似的菌絲體。菌絲體所組成的薄膜,失去了支撐,在空中無法貼牢幾乎摩擦的晶體,很快消失。
晶體裸露在空氣中,被光線照耀著。
李明都沒有大意,立即讓機器身放熱烤熟了這幾縷細絲。自己則打開預先做好的頭骨架在空中將晶體卡在中心。頓時,光線從晶體的每一麵中射入,又從它的每一麵中離開,從而折射出了綺麗的色彩。
最凶險的部分結束了。
按照數億年後的經驗,這種形式其實也不算光路的完全開放,而是骨架的材質、那幾個支撐點就算變成其他物質了,其他物質複發生變化,也不會鬆動,仍然能起到支撐的作用。
“咕呼,咕呼!”
李明都走開的片刻,古楚來到了古素的身旁。
這時古素的情況也沒好轉。她的胸口少了塊肉,裡麵流出了無色的血。在她的傷口,仍存在一小部分紅肉的細胞。外界的細菌首先侵入紅肉,肆無忌憚地增殖,然後再侵入她的體內。
古楚開始舔古素的傷口。
動物靠互相舔舐緩解彼此的痛苦。
“讓我來吧。”
有鱗類聽不懂無鱗類的話語,隻看到透明的蛇一樣的不定型覆蓋了那一小塊的傷口。它攝食了殘餘的紅肉細胞,並起到了消毒的作用,阻止了無處不在的細菌對動物傷口的入侵。
雨漸漸地變小了。風很大。雲仍然很厚,見不到天上的陽光。
樹木在搖晃,但天空已不見飛起的動物。從特提斯海飛來的魚群悄然落地,在大大小小的水窪裡掙紮著想要回到有水的地方。
誰都相信雨不可能永遠下下去,台風不可能永遠吹下去。
但古素的情況沒有好轉。
在手術以前,她感覺自己像是被雷劈開正在燃燒的樹木,在手術以後,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熄滅火焰、不再燃燒的枯根。她微微睜開眼睛,混沌一片的色彩裡隻能見到若乾個模糊的影子。
那是石頭柱子的影子。
漸漸地,她蜷起了自己的身子,按照彎曲的骨架的方向把自己的腦袋埋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未來哺乳動物的嬰兒那樣,抱著自己,沉睡在羊水中。
地上的水已經積得很深,能沒過人腰。
李明都沒有繼續觀察古素的情況,在任何時代,野外的受了傷的動物,不論是人,還是彆的什麼,都很難活下來。
在一個雨聲停滯的時刻,他拋下了有鱗動物,帶著物性晶體,踏著水,從這滿是暗色岩的山洞向另一個出口走。岩體從暗色岩重新變回了彩色的岩石。
他在一片斑斕中往上攀登,走過縫隙,爬上高穀,沿著岩石天然的階梯向上,經過了昨日打獵的場所,看到照在岩壁上的陽光。
“先回沼澤底下看看情況。”
李明都打定主意,就登上了最後一級,在起伏不平的岩石上走路。
這一複雜的溶洞地形有另一個出口。那個出口是半個天坑。周壁峻峭,像是個漏鬥。說是半個,是因為它往外的一半是個向上的斜坡,動物也可以輕易地爬上爬下。
溪水就從坡道上流下,經過了李明都的身上。
李明都站在天坑的底下,見到原本昏暗的天空如今已是潔白的雲朵。黑暗的雲層已經崩潰,高潔的雲牆垂在地上,像是攀登青冥的天梯。
東方低沉地轟隆著雷聲,而群山、林野還有直到無限遠的一切,都像是在暴雨過後疲乏地睡著了。
他在泥濘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夕陽似的光照在人的身上,人就在折斷的草根與打落的葉子表麵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很小,幾乎就縮在人的腳底。
“太陽終於出來了嗎還是那些極亮的月亮”
李明都眯縫著眼睛,轉過了頭。
那時候,在天空的東方,他看到了一個無限遼闊的天體正在緩緩上升。沒有一朵白雲敢於擋在它的前方。深邃發白的穹頂之上,它左邊的一半身子被遙遠群星與太陽照亮。右邊的一半身子隱沒在天空中,幾乎與天空同色,隻能若有若無地見到一個發青的輪廓。
地球在它的身上投下了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影子的一半浮在左邊明亮的青色海洋的表麵,與那些流動的雲環、激流的雲霧作伴。影子的另一半則落在右邊的暗影裡,因為是暗,所以幾乎沒有形象,被穹蒼大氣的顏色覆蓋,而隻剩下一個輪廓。
地球的影子,正正好好落在群青色的巨行星的中央偏西的位置上,好像半隻眼睛。
李明都僵硬地轉過了自己的頭,他已經走到了山坡的最高點,周圍是傾倒狼藉的叢林,叢林的遠處,到處是新的湖與新的海。
他站在世界的中央,向東看,見到了高聳到天際的雲,向西看,西方的天空中同樣飄著濃密的雲彩,四合雲迷,好像四堵無限高的牆壁,從天邊到天頂,沒有任何地方有裂縫,也沒有任何地方有空缺,以永恒的運動把裡麵的一切框死在中央,以達成一種無上和諧的靜止。
李明都立刻意識這是……暴風的風眼。
周圍乃是風眼的眼牆。
但在意識到這點的同時,李明都又聽到了從東方傳來的隆隆雷聲。
“不對,那怎麼會有閃電的聲音
台風的氣流是水平的渦旋,而雷暴隻產生於垂直對流之中。
如果出現了閃電,那麼一定是風眼周圍的雲牆中,垂直對流出現了其他的更劇烈的變化。
受限於人遺忘的秉性,李明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些理論層麵的知識。他隻是指揮三個身體一起走下坡道。在他下到坡道底端的時候,一陣旋風帶著殘葉吹到了他的臉上。腳底下的大地重新被喚醒,被摧殘的成千上萬顆大樹上,不知幾億幾十億的樹枝一一在空中搖曳,發出喝醉似的蕭索的聲響。幾朵紗般的雲延伸到原本澄淨明亮的圓環似的天空中,好似要不顧一切地穿越整個世界。
接著,天空迅速變黑,一塊塊又大又黑的破布,擠壓了原本晴朗的世界。從西方的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了一道閃電,閃電往空中竄起,轉了個彎,橫向了群山。
他的人身幾乎要被風吹起。於是他被迫把自己的意識轉移到機器身上。就在這時,他終於想起來了在木星風暴上工作時,曾被第一衛星傳授的知識。
所謂的風暴氣旋,在運轉的過程因為自身的強度、高度與水汽無法匹配,其風眼也會湮滅,然後在氣旋的組織中重新生成一個更合適的風眼。
在這個混亂的過程中,台風的風眼也不會是寧靜的。也隻有在這個過程中,氣旋會有大量垂直對流與大量閃電發生。
這個過程被稱為眼壁置換。
“但,眼壁置換,在陸地上……”
是李明都聞所未聞的事情。
那麼,必然有其更特彆的理由。
在天空被黑暗合攏以前,他抬頭,重新看向了天空。
其他的星星已經落到了看不見的雲牆的背後。整個浩蕩的天空中,隻有那顆青冥的巨行星在不停上升,一直要上升到最高的穹頂。而全部麵對它的地球的雲就此成為了一個絕望的整體。
一道閃電刺穿了黑雲,無邊無際的水就從雲中開始傾瀉到大地。而地上的水卻斜斜地、幾乎要克服重力、飛到天上似的,與霧相連。
在這無有重複、無限變化、無計可施的運動中,風和水將重新找到其絕對的統一性。在這統一性的構建中,天空正在重新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漩渦的輪廓。
地上的人無法控製這一變化,隻能寄希望於藏入陰影,等待風暴過去。然而縱使是由重金屬構成的身姿,在邁出下一步時,同樣一腳踩空,懸於風上。
大地正在龜裂。地球已屈服於更大的星星的權威,將她自己在盤古大陸的心臟、那形成於二疊紀的火山喀斯特地貌全部撕開,裸露在了宇宙的麵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