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們開始猜想,這座太空城設計上的重力方向,可能和現在的重力方向是相反的。
它現在是倒立的。
在使用開關的時候,年輕人猶豫了下。
“怎麼了”
李明都問他。
他憂心忡忡地說:
“哥,也有微弱的概率不是電梯……”
李明都放下了心,他平淡地說:
“啟動吧,也沒彆的辦法了。”
於是年輕人跳起來,勾著應急控製搖杆向左猛地一擺。他們聽到一陣製動的聲響,不過數秒,這種聲響消失。整座電梯在無聲的沉默中開始向斜下方行駛,好像纜車要下山了。
也就是那時,四周的牆壁在一陣變化的光明中變得透明。“電梯”像是一種使用的信號,黑暗的外側從七個上下無一的方向亮起冰冷的燈光,猶如月下噴濺的泉眼,等電梯繼續斜行,泉眼逐漸拉長,他們才發現那不是泉眼,那是軌道。
它們將這空中的都城劃分了七個環區。應急杆的向左把他們帶入到了第三軌道之中,也就是這時,千萬道冷光,每隔三米、六米,最遠的有三十多米的距離向外射出,左右兩側好像有許多正要升起的月亮。
人站在電梯裡,細細俯瞰群月,才能見到每個月亮都是一個很小的空間,而這一很小的空間又連接著其他的很大的空間。每個空間的景象各不相同,裡麵裝著的設備裝具或大或小,還有的不裝設備,裝滿的是液體,不同的液體反射著不同色澤的光,但所有的東西都是靜止的、不動的,隻有燈在永不停息地噴射光明,在過來時急遽放大,直到他們可以看清整個房間,在離開時又急遽縮小,變回了一輪明月。
月光隱約,但牆與牆、分區與分區的輪廓已是清晰可見,光影交錯向著兩邊無限地延長。
就這樣,一座城市,從下往上生長的城市,同時從上往下降落的城市,一座從四周彼此勾連的立體的都市正緩緩地在他們眼中呈現。
李明都向年輕人看去。
果然,他的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狂熱。
就在這時,電梯傾斜,兩人往牆壁墜去。再過幾秒,周圍流光上下變幻,電梯竟在向上行駛,回轉到平穩之時,已掉了個頭。
他們站在天花板上。
兩人起身,隻見頭頂的杆變成了身前的杆。年輕人立刻大叫出聲:
“我猜錯了!這地方也不是倒立的——它重力的設計方向絕對、絕對是指向中央。七條軌道最後都轉成了一個環或半環,但七條軌道不在同一平麵,其中五條共享了同一個圓心。它到底有多大啊,它現在是怎麼運作的不,我看到外界是靜止的。哥,它現在居然還沒有開始動,是嗎”
李明都應了一聲。
他又自顧自地說道:
“至少需要一百年,不,兩百年也有可能。如果關鍵技術無法突破,那就是無期。”
能見到的月亮裡沒有冬眠室。
在電梯靠近一連串蜂巢式彼此相連的房間前,李明都說:
“該推動拉杆了。”
從裡麵擺放的維生艙、清洗艙來看,那可能是生活區,是供給人體休憩和自我整理的地方。
“我試試。”
拉杆在地上,推起來也方便。不過片刻,電梯沿著分叉口慢行,停在一個月亮的邊緣,發出一陣低沉的鳴叫。兩人應聲而下,所在的地方是蜂巢的門口。
李明都看向身後的電梯。電梯被門關閉了,門上有彆致的花紋。
年輕人向前,繞了一圈,說:
“這些房間可能不是給人體準備的。你看這些豎著的艙體。”
他指著一排空中的艙體,艙體裡有著凝滯不動的綠色液體。
“這是納米機器液體……用來使代人得到成長的。在二十五世紀我們一般叫它誕生艙。”
“但代人也分多種型號吧。”李明都說,“一類是純械的,一類還保留人體的基本結構,也需要進食。不然,這個空間站,也不需要充斥著七三開的氮氧空氣了,甚至也不需要燈光了,世界可以是黑暗一片的。”
這還是第三前線教給他的道理。
年輕人斜了斜眼睛,無奈地說道:
“哥……雖然保留了人類結構,但組成身體的物質有相當一部分可不是你理解中的‘肉’。”
“我的意思是……”李明都說,“任何生物都需要能量,他們控製了細胞,增殖出了與人體相似的結構,自然也能夠進食。既然如此,吃古人吃的東西至少、至少是可以作為娛樂活動而存在的嘛。”
年輕人一愣:
“確實……也許幾百年後的這裡,和幾百年前的我們也是一樣的。”
聽完,李明都心想他的一樣和他肯定又是不一樣的了。
“蜂巢”是個正方體,每個房間也是個正方體。每個正方體開了三個門。有的門還開在地板或天花板上。
這裡隻有兩人,兩人分開,各從一邊,在這重複的蜂巢裡前進。李明都那邊收獲不多,他見到了一係列可能是代人使用的各式各樣的艙體。
在他折轉回來,尋找年輕人的時候,他正呆立在一副壁畫以前。
這幅畫是用暗色的油漆印刷的,應該是一張照片。畫麵的正中是一座工地。工地裡不見人,也不見像吊機這樣常規的設備。一座火山似的東西正在融化土壤,被融化的土壤就像是橡皮泥一樣流入複雜的模組開始成型。
圖片的下方是一片蒼白的大地。圖片的背景則有著一片明亮的群星。在看到左上角像是月球一樣的地球的時候,李明都意識到這工地是在月球上。
“是月球的建築嗎”
“對,這是第一前線突破正負零的時候。”年輕人仰著頭,凝視著照片上的幾個人影,道,“也是第二次冷戰的最**與最高成就。哥,你那時候應該還在其他時代遊蕩吧。”
李明都說:
“確實。”
畫麵的左上方,在地球的下頭,一艘物資飛船正在移動。
畫麵的右下角是一座環形山,環形山突起的懸崖上站著幾個看不清的小人,好像在俯瞰建造中的第一前線。
“那群人一半是月球五十年計劃曆代元勳,一半是第一前線的高級工程師。”
畫卷中,遼闊的月球原野像是死去的荒野。據說阿姆斯特丹在荒野上留下的腳印存在了一百多年。環形山的科學家們在畫幅中隻占據了很小一部分,他們的表情太細微看不清。
儘管畫卷所描述的應該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曆史事件,但李明都卻感覺到作了這幅畫或者拍下這幅照片的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年輕人接著說:
“其實老人們在這時候大多已經沒力氣登上月球了。乘坐火箭,飛上明月對他們的身體是一種可怕的負擔。”
“這畫是虛構的”
“這幅畫是虛構的,但它描述的事件是真的!”
年輕人說:
“元勳們的遺體沒有入土為安……他們的大腦在冷凍中被永久保存。從一千年前,屍體就被叫做人類的財富。在代人技術迭代到第三次,也就是綜合人格技術成為現實後,它有一個爭論不休的副產品。”
李明都似有明悟。
“人格的重生。”
年輕人道出:
“平等學派說‘人’的‘人格’的差異是有限的,因此‘人’這一存在其實也是有限的。每個人格有不同的參數,經由參數的調整,大約可以確定存在約一千億種人格,也就是一千億個人類,其他的情感再多,隻不過是這一千億種人格的重複。他們還說一千億太多,兩百種人格差不多已經可以涵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自由學派認為‘人’的‘人格’是無限的,因為空間和時間是無限的。”
“為什麼空間和時間是無限的,人就是無限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環境無窮多,成長和記憶也都會無窮多吧。”年輕人說,“不過委員會確實通過了決議,使用遺體人格,讓他們從代人的世界裡抵達現實。沒人知道這算什麼,好在它很快被取消了,隻留下了兩個痕跡。一個就是這幅畫所代表的故事,畫原是假的,但故事在後來成真了,那麼畫還是假的嗎我記得畫裡的人從沒到達過斯匹次卑爾根山脈,不過確實登上了月球。他們不是長這個樣子,而是瘦長的機器體。”
“另一個呢”
“是一句話。”
“在被銷毀前,總工程師說,自然不關心人是什麼,不過自然會知道人類到達了什麼地方。我仍然很高興,能看到一艘飛船從地球開向月球,就像是五百年前,載著人的帆船從舊大陸開向了新大陸。”
畫卷仍在,小人們映照在一種黯淡的微光中。
裡麵的天空一片漆黑,隻點綴著些許繁星。融化的月壤,在模具中緩緩流動的樣子,像是一條涓涓的溪流,它從地球發源,流向了月球的未來。
兩個人站在畫卷的前頭,默然不語。畫卷擺放在空間站中的一個房間,隻是再普通不過的裝飾。古楚爬上了空間站的頂端,在這風吹起的最高空尋找精怪,雲朵在它的身邊激烈地排流。
李明都覺得這話格外耳熟:
“虞國登月工程的總工程師”
“是他。沒想到哥,你也知道。我在想他應該是覺得他自己是假的,但這事情本身不重要。”
年輕人看上去有些哀傷。
“有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會懷疑我是真,還是假”
“很哲學的話題。”李明都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想過,也不去思索。”
“被叫做哲學的問題,隨著人類科學的進步,都一一變成了現實中的人所需要思考的苦。哥,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李明都當然不知道,他隻做了按時間順序的剪切粘貼,甚至連冬眠艙是否有讀取的可能都不知道。
但年輕人根本沒有等他的回答,隻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其實哥,你能認出我,找到我,我感到非常驚訝。”
他站在畫前,就像站在神明前方的修女。
“為什麼”
李明都平靜地問道。
“哥,這是因為我原來的身體已經得癌症死亡了。”月球大地前的年輕人慢慢地轉過頭,寂寂地說道,“現在用的身體也是個代人體。”
“原來如此。”李明都說,“我對盒子不了解。”
下次會更謹慎的。
“在人格複生實驗中,因為一次操作失誤,我的一半記憶剪切成了其他人,而其他人的一半記憶剪切成了我。我用的是標準化的身體,人格的形成則來源於兩個人。從此我隻用代號稱呼自己。你說,哥……我的記憶到底是真是假呢在醒過來以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年輕人低垂著自己的頭,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輕微的血暈。脖子和太陽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動著。那時候,他有種不清醒的感覺,在某種期待中沉默著。
李明都看出了他的焦急,卻不再關注他的話語,指著他咕咕叫的肚子說:
“你好像餓慌了。”
“餓……對,是餓了!”在瞬間的察覺與震顫後,饑饉的感覺一下子收緊了腹部。他笑了起來,摸了摸自己乾癟的肚皮,“餓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我都快忘了……原來是這樣的……”
李明都繼續問道:
“你有發現什麼吃的嗎不然我們還得找。”
“對,是的找。”
年輕人晃晃悠悠地轉過頭來,指了指正對壁畫的正方形容器,自豪地說道:
“有一點收獲。”
容器很大,放得下兩三個人,高度高過了李明都的頭。兩個人一前一後站在容器前,透過玻璃,看到裡麵肉色的絮狀結構。先前緊張的氣氛好像已經無人記得。
“這是體外乾細胞。未來人應該是用它作代人人體修補的。”他說,“不過口感應該很差。”
李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肉就是細胞組織。乾細胞自然也是一種肉,一種營養比較單調的肉。
“聽上去像是吃人。”
“你想多啦!哥,彆說乾細胞的保健品早五百年就在賣了……不如擔心下這種乾細胞基因到底調整了多少次……”
“進了胃酸就都一樣了。”
李明都想直接打破玻璃,不過年輕人找到了機器的機械開關。作為培養皿,是可以調節溫度的,它的最高溫度超過了水的沸點。
其他房間有水池。廢水可以直接導入艙體,按年輕人的推測,艙體內部的液體會自動進行循環,以時時維新。至於碗筷也簡單,從機器裡拆出非有毒金屬針,還有有弧度的蓋子,也就可以用了。
李明都忙活起來,先是濾去培養皿中的營養液,然後加水加熱,再洗濾,去除殘餘的化學營養液。年輕人還惡趣味的找來根金屬杆子,往裡麵攪拌,如此反複,等焯得差不多了,就煮成了一鍋沒有調料的純肉湯。
“好了,可以吃了。”
李明都說。
至於年輕人,他已經流下了口水。
在最先進的空間站裡,兩個現代人就像原始人一樣你一口我一口,皆不言語,隻有大快朵頤的聲音,偶爾相看一眼,看到對麵的吃相,便哈哈大笑起來。滿室飄香,白茫茫的蒸氣一直騰到穹頂,經久不散。
李明都還好,年輕人吃到肚子發脹,平躺在有毯子的地板上,一動也不想動了。燈光在水蒸氣中朦朧搖曳,飄忽的陰影在人們的麵龐上閃動。
畫卷裡的人在看月球上的基地,年輕人在看畫卷裡的人,李明都在看門外,機器身在櫃子間徘徊,心想得挑個更好的目標。
新風從藏在天花板紋理的縫隙中吹了出來,蒸汽消散了,不一會兒,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臉上。
這時,他們終於想到該談點接下來的事情了。
“我還不知道你現在叫什麼,我該怎麼稱呼你”
年輕人愣了好久,他的思維似乎浸潤在回憶中了,想要在記憶中尋找一點東西對他變得困難:
“我已經無名無姓很久,後來有個人給我取了個代號,叫做參同。”
“他是誰”
李明都無心一問。
年輕人回答了:
“他也沒有名字,人們一般叫他醫生。”
他轉過頭來,目光奇異地盯著他。
“參同嗎我知道了。”
“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我……還不知道。”參同搖了搖頭,他生澀地道了聲哥,然後反問道,“哥,你呢”
“我……”
在那瞬間,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短暫的又漫長的成為不定型的日子。又一次,梔子問他他的夢想是什麼,他說自己不知道,自恃人類的學識,編了個謊言,說自己想看星星和月亮。結果梔子把它抱起來,順著不定型的建築一下子就到達了地麵,還見到了罕見的太陽升起。
參同驚訝地看到李明都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眉毛放鬆了,他已經上了點年紀,但身體仍然很堅實,烏黑的眼珠凝視著上方的燈光,端莊的五官有著前所未有的威嚴的棱角。
那時候,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無比艱難。
到了現在,路仍然很多,但想走的已經隻剩下一條。
“我會離開這裡。”
他說。
“在離開前,我需要很多‘可信’的人幫我一個忙。”
在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青星正迎來又一天的夕陽。它仍然處在距離地球較遠的地方。地球依舊是青星一輪高不可攀的明月,而無上明星也依舊在地球的軌道上漂浮著。
地球迎著陽光,無上明星便被照亮了一個尖角。
於是在過去未來數千萬年間,從地球來看,它比啟明星還要明亮。
離它被鋼星人和李明都帶到太空已經過了十多億年的時間了,它仍然沒有動作,始終在這空中冷靜地、淡漠地旋轉著。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球的主人已經幾度變換,海洋被火焰融穿,冰川蔓延到赤道又消失到無影無蹤,雨水從永無止境到再不落下,它自己……卻好像從未變化過。
對於短暫的生命而言,超過千年不變的東西便是永恒。
但知曉曆史的人知道,那仍是一個謊言。
沒有東西會永遠如此。
他向自己許諾,一定要把它摘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