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房宿的使者到訪氣巨星。為了避免其他天體的運行軌跡受到影響,它滯留在一條接近氣巨星的繞日軌道上。次日上午,它發布了一次長波廣播,廣播傳遍了房宿增六六五全境。當天下午,第九艦隊被使者召見,有幸落到使者的表麵。
由此,丹楓白鳳才真正了解到這個“使者”究竟是什麼,也才真正曉得萬年一會的召開日期原在一百年前就已經確定無誤。
而這一百年正是從房宿聯盟疆域中的任意一個星係到達其他任意一個星係所需要的臨界光速飛行時間平均數。房宿增六六五的星橋通訊盒是完備的,迄今還在運作,因此可以在出發當時就收到消息。按照上一代的慣例,她應當在一百年前就收到消息。
隻是慣例從未真正寫進公約,如今也讓丹楓白鳳站到了風頭浪尖。使者的來訪成了一場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為了應對,她先是借自我維護不出,然後與其他星球的書記交涉,叫他們為自己先驅探訪,了解使者的意圖。
公審後的第十二日,同樣知曉次異結晶一事的遙山蒼翠應丹楓白鳳之邀,在丹楓白鳳親自幫忙準備的情況下,出席會麵使者,暢談一夜。丹楓白鳳便知道自己瞞天過海的手段已經萬無一失,開始著手準備自己的會麵,並收起了自己的形體。
對於第四衛星來說,接下來的十天按照規劃是一個難得的雨季,目的是為了澆灌那些長在碧梧仙館上的花草樹木。
水流過了透明的玻璃牆壁,從縫隙中由外而內,一滴滴落在花草樹木的邊緣。
按照衛星的計時,現在是早上五點鐘。天雖然亮了,但雨霧大得什麼都看不清晰。第九艦隊仍然停靠在使者的港上。麵見使者肯定是不能隻用投影的,丹楓白鳳的整體已經起身,向使者接近,途中接近了第四衛星。
於是天空中就又多了一顆明亮的星點。
示範用法庭的東邊,就是監獄。東噶多吉和其他的俘虜就被分開來安置在裡麵,彼此始終不知道彼此的狀況。進入監獄的時候,丹楓白鳳的維生艙被棄用了。可能是出於律法和條規的緣故,他們被換入了新的監獄型號的維生艙。
從維生艙的窗戶裡,他隱約可以見到在玻璃與玻璃上的岩石中緩慢流淌的雨水。雨水正受著來自仙館內部的燈光照耀,濯明了在岩石的縫隙裡搖曳的藍色的花。
這段日子與先前在丹楓白鳳體內的日子並無不同,每天的上午大多是在檢查和刺探中度過的。東噶多吉已經有十次在維生艙中的掃描式檢查。因為射線使用得過於粗暴,導致毛發脫落,**病變。這讓他在每天下午又要被拉出來經受整治手術。
在這全部的過程中,**不像是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機臂將他擺正,納米微型乾涉了他的器官功能,而激素的使用控製了他的清醒和睡眠。他聽到“醫生們”的討論。其中一個漂浮在空中的機械體大膽地說,大腦可能是原本的,但身體必定是被克隆出來的。
多吉知道他猜中了丹楓白鳳的所為。不過至今這些囚犯也不曉得丹楓白鳳為什麼要這樣做,更不知道為什麼丹楓白鳳知道了還要叫他們知道這一切。
四天前,監獄舉辦了一次展覽般的自由活動。囚犯們被允許出艙。也許也不是出艙,隻是維生艙製造的一種幻覺。多吉被放到一個狹窄的院子裡,院子裡看不到太陽,隻能看到從地底湧現的燈光。院子裡見不到其他的囚犯,隻能看到燈光裡可怖的人流。
他想要舉起自己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一動不動。
一個人叫他四肢著地趴在地上,他順從地那樣做了。
所有的這些光和人流都把這個大個子包圍了。
他一度因為屈辱地想到了死。
可是死隻不過是一個夢想。
器官可以替換,大腦皮質的活躍可以通過化學手段控製,注入式的納米機器足以維係整個人體的循環,用多巴胺這種最原始的方法可以讓大部分堿基生物感到樂觀與快活,於是肉身也隻不過是一具皮囊。皮囊再怎麼破漏,隻要裝的東西不壞,那房宿人自然會為他換上。人想要閉上眼睛,卻發現黑暗亦是世界。
於是囚禁的期限就隻取決於人類世界的願望與存在。隻要人類世界願意,就能一直維係下去。
也就是說,永遠。
因此,他又開始卑微地想,彆的人在哪裡?那些和自己有著相似處境的人是怎麼想的?那個陌生的囚犯是怎麼想的?那個好像很熟悉的本巴那欽又是怎麼想的?
這全部的想象隻能占據他一天清醒時間的八分之一。
而剩下八分之七的虛無則讓他的想象更進一步。
他開始想,那些不是“複製大腦”的“原大腦”又是怎麼想的。
然而他的心靈始終缺乏一種從內而外的尖銳,因此,他永遠不能從這思考的範疇脫出,抵達實踐的範疇,不會從“為什麼”變成“怎麼辦”。
想象這一行為本身慰藉了他的靈魂,讓他消磨了自己的時光。於是他原本可以積蓄的尖銳每每在該繼續積蓄的時候開始褪色,開始被磨平,開始變得安逸,最終這種思考也變成了生活中一個固定的繁瑣的過程。
傍晚時分,丹楓白鳳本體懸停在大氣層外,壯如落日。整個碧梧仙館蒙上了一層鋼青色的黃昏。
外肢第十一從太空電梯下降,遇到了遙山幾微。這個曾經的利趾走到外肢第十一的麵前,向丹楓白鳳致以友好的問候,並代表遙山蒼翠與之溝通了麵見使者的細節。他談到了使者的本質,也談到了使者在人譜中的位置。
一人一物一相談甚歡,同下降到碧梧仙館表麵,在那透明玻璃上行動,走進了示範用監獄的大門。遙山幾微搶在外肢十一之前,向監牢傳遞了丹楓白鳳的旨意。
真正的凶手還沒落網,審判自然還沒有結束。目前,他們隻適用於未確認協犯和證人。旨意就此詳細闡述了碧梧仙館因為新節慶的關係不再適合在示範用監獄中關押犯人。丹楓白鳳的監獄原也是第四衛星的四號特種牢房,自然可以承擔這個責任。
換而言之,即是把囚犯重新遣回丹楓白鳳的掌握之下。
事情來得太急,倉促的辦事員連忙跑進去和自行機器協商,遙山幾微和外肢第十一在門外又聊起了關於萬年一會的事情。
等到,十二個維生艙同時被推出監獄,傍晚已經帶來了一半的夜。
東噶多吉在艙室裡睜開眼睛,看到了遮天蓋日的船體底下隻一線深邃微明的天空。地上,另一個維生艙同樣睜著眼睛的本巴那欽,他沒有看天空,而是在看他這個角度所能看到的其他幾個囚犯,也在看站在邊上連瞧都不願瞧他們的人。
外肢十一還未動口,遙山幾微已經轉過頭來,說:
“你做錯了事。”
辦事員受驚站直。她知道這是不該在維係理智的情況下轉移囚犯。她匆忙地申辯道:
“這是因為十來分鐘前才做完手術,立刻強製休眠會對大腦造成破壞性影響,還是不能那麼做的。”
自行機器在她說話時,就在把這群囚犯分開。十二個維生艙列成一排,所有囚犯隻能看到前方維生艙的背麵。
“快送到書記船上。”
遙山幾微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外肢十一說:
“書記,那也沒辦法了。”
外肢十一閃爍著紅燈。丹楓白鳳知道監獄通用型號的維生艙沒有全封閉功能。
維生艙一個接一個飛行機器拽起,被拉去天梯的特運通道。這一通道長期處於備用狀態,主要用於應急事務,如今用來押送唐突轉移的囚犯也不算逾矩。
東噶多吉在這時突然感到了安心。
或許是因為這時的他比其他任何時刻更清晰地意識到其他的囚犯原來與他是在一起的,並且現在仍然和他在一起,沒有任何一個囚犯得到了赦免,也沒有任何一個囚犯真正知道些什麼,否則真正知道些什麼的一定會被特殊對待。
他們一致公平。
並且,他們是一整個遇到什麼都要一起受著的群體。其餘的所有人都與他們不同。
在前方維生艙的頂上,丹楓白鳳的懸停正把天邊的雲彩映得一片鐵灰。在第六館上緩緩流動的綠水被底下的黃燈照得金光閃爍。彌漫水霧的地平線上,正閃著衛星和太空站的光亮。
維生艙一個接一個地進入天梯的特列。
在這向上運動的不息的天輪中,世界變得狹小,而宇宙的輪廓變得清晰。
龐大的氣巨星出現在了他的眼簾。在它的邊上,除了明月般的衛星,還有像是星點的大型空間站。
其中最大的被叫做第一片鱗,因為生得古老,它的構造還基於前世代環形世界的原理,遠遠看去,就像是串在繩子上的一連串轉動的圓環。通過自旋,它將離心力作為了自身的重力。按照記載,它的誕生是古人為了填補九出景觀中隻能想象的魚鱗。
環形世界的外沿連著像是風箏的光帆。約有一半的時間,光帆會吸收陽光,在夜空中不定閃爍,猶如被陽光灑在水麵上的波鱗。
東嘎多吉突然頓住了。
那時,特列正在上升,已經到了大氣泛紫之際。在天船與地表夾起的一線天中,第一片鱗就貼在氣巨星恢弘大氣的外沿,是在無窮大的天體上一個孤零零的引人注目的小點。
他那雙能夠識彆紅外波段的眼睛盯在閃爍的空間站上一動不動了。
分層的天空像是被陽光照亮的大海。像宇宙一樣深邃的海,那是他早已遺忘的先祖所生存的地方。每逢早上,燦爛的紅光便會騰空而起,走向宏偉的頂端,使得接近海底的世界都能見到神明微弱的明亮。而到了夜晚溫柔的懷抱,高處的水開始變冷,遊曳的先民才可以接近那最為明亮的水麵,觸摸到水麵中所漂浮著的星點。
他們的先知發明了在人類的曆史中被再次又一次發明的神話,它說水的世界是從大地的縫隙中誕生的,它將不斷揚升,直至毀滅於明亮熾熱的天空。天空的一半時間屬於至高無上的神王。而剩下一半的時間則由他弱小的孩子們平分。
新時代的兒女已經遺忘了曾經來訪異星的父親所留下的語言。在一千萬年的歲月中,新的認知與新的語言從上層水麵那可怕又溫暖、閃爍又變化的天空中誕生了。
在東噶多吉的眼裡,那道光的意思是:
“跨過大海。”
他的腦海裡溜過了這麼一個念頭。
“……這是什麼意思?把這告訴我有什麼意義嗎?”
而在更高層的卓瑪才仁眼裡,它的意思是“船港”。
下層的格列珠金則看到了像是年份一樣的四個數字的組合。
側麵的卓瑪吉祥見到了通道。
桑吉才措二世則看到了叫做艙和密的兩個字眼。
屯彌赤烈見到了一個時間串。
東嘎央拉領悟到的是又四個數字的組合。
至於本巴那欽,他看到的是,自由。
還有仍在白鳳監獄裡的“李明都”,他看不到燈光,他看到的是屏幕裡重又起飛的丹楓白鳳。
而房宿聯盟的使者,正如星辰般在前方爍光明亮。
丹楓白鳳已經耽擱了許多時日,使者已經等得不勝其煩。在她匆匆起飛的時候,囚犯才剛剛被轉送到等而下間。
等而下間在丹楓白鳳的體內擔任著“醫務室”的職責。她的內肢乙卯原先就是在這裡為這群囚犯的大腦製造了新的身軀。
可見到再送來的維生艙以後,這位“醫生”困惑地擺動了自己的腦袋。從掃描數據來看,維生艙的結構與監獄提供的參考模型存在百分之六到七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私改的臨界線上,或許是增添了其他的功能。
它輕輕地張開自己那六對細長的手腳。其中三對抵在牆麵,從而在零重力環境下把自己固定在正方形醫務室的正中,而第四對則靠在了維生艙的標準數據交換口上。
釋放信號的激活,使得艙室中的液體迅速被排進位處後部的循環箱。
艙內的屯彌赤烈始終睜著眼睛,他再度見到了像是蜘蛛一樣正在控製自己的機器。
那就是丹楓白鳳的肢體。
寄身其間、充乎其外。
可是已經不能再等其他時機了。如果有的話,隻可能是現在了。
他想道。
可是怎麼可能反抗呢?
這時候,內肢乙卯已經用手針刺破了他厚沉沉的腦殼。理應存在於其中的納米機器沒有回應他的聲音。在監獄中的治療,可能做了全身循環的變替,從而如換水一樣換掉了裡麵所有的納米機器。
沒有比這更正當的情況了。
因為這件事情丹楓白鳳本來就沒有向外通報。
也沒有比這更複雜的情況了。
因為這代表著在短暫修複的時間裡,內肢乙卯無法從內部向外控製底下生物的身軀。
丹楓白鳳的意誌沒有做出回應,這本能的手腳便會按照本能的程序進行動作,一隻手用來取樣,而底盤則微微張開,伸出多功能管。然而就是這時,其他的維生艙同時自發排出營養液。這些營養液迅速溢出,在低重力的環境下,向著四麵八方飄逸,其中的一些水珠滲入了它剛剛打開的取樣手。
泛綠的霧氣在一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格列珠金猛地推開艙壁,往內肢乙卯的方向一撞。失去平衡的怪物便墜落在地。十二支手腳碰到了天花板,接著連續彎折幾次,在體內動力的支持下,比人更靈敏地想要控製住這群突然脫出的“實驗動物”。
乙卯的底盤不足人大,正在合攏之際,東嘎多吉強行抓住,使勁往外扯多功能管。
本巴那欽和卓瑪吉祥毫不猶豫地取出兩個循環箱,往這小縫裡猛猛灌營養液。異質迅速充入乙卯的體內。多功能管無法收回,它被迫終止運行,靠內部重整體內循環,暫時終止了自己的行動,而響起了警報。
紅色的光瞬間照亮了所有這些囚徒的麵孔。
“你們是不是都看到了?”
東噶多吉用力過猛,雙手已經脫力麻木,紅著臉興衝衝地問道。
從床上爬起來的屯彌赤烈喘著氣:
“看到了又能怎麼樣?我們在丹楓白鳳體內能做些什麼?”
一個剛剛出來的寶古珍珠想起了那些偶爾會來觀察他們的“眼睛”們,他把那些“眼睛”當做是“觀眾”:
“我聽那些‘觀眾’的閒聊說丹楓白鳳的龐大使得她也不能如臂揮使。經常有其他人拜訪丹楓白鳳的外層,外層就相當於丹楓白鳳穿的一件衣服,在這件衣服上,她要保證每位客人的**。”
卓瑪吉祥則講道:
“他們如果願意殺死我們,那這是我們的絕望。如果他們不想殺死我們,那這是他們的傲慢,也是我們的機會。而我看,丹楓白鳳是不願意殺死我們的,不然無形遍布的納米單元足以奪去我們的生命了。”
“有人在幫助我們。”
本巴那欽冷靜得有些可怕:
“我們的行動是有支持的。”
警報隻亮與響了那麼一小會兒。但丹楓白鳳並未遠離。他們知道那個東西仍然在注視著他們的行動。
東嘎央拉幽幽地開口了:
“我聽觀眾說,房宿的使者來訪了。那麼想來,丹楓白鳳現在可能正在去拜訪的路上。如果我們現在想要逃走,那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被丹楓白鳳全力以赴,無情地抓獲我們。另一種是我們獲得了自由。不論是哪種,我們都得祈禱,她不想被發現自己體內的異狀,更不想那些我們已經被強製遺忘的種種事情現於使者的眼前。”
卓瑪才仁沒有說話,他在翻箱倒櫃地找,找那些被打印出來的薄製太空服。因為不是按照他們體型進行打印的,還是即將處理的廢品,所以不合身體也用不長,但至少可以保住短暫時間的太空行動。
這就足夠了。
事情已經不可能更瘋狂了。
但是他們突然就那麼決定了,在不言而喻中,在誰也沒有開口提及的時候,甚至也沒想明白到底該怎麼做的時候,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忽然就有決定了。
逃跑。
從這裡逃跑。
徹底地從房宿的世界逃離,回歸宇宙的荒野。
紅光的警報始終沒有外泄,現今任何一位在外層暫居的客人都不會曉得在丹楓白鳳的深處正有那麼一件事情即將發生。它的重要性在很久或者也可以說是很近的未來,才會被人錄在紙上。
在列缺生產線越來越少的如今,拜訪丹楓白鳳的人通常都是為了她的船工廠而來。
丹楓白鳳既是行政上的書記,也是軍事與工業的書記,她的船港,也是航天器的工廠,那是個看不到邊的滾筒世界。中間留空,相當於橫貫東西的發射井,周圍的牆壁像是環形都市的走廊,到處擺滿了門戶和窗口。最中間是相當於南北走向的轉軸,將滾筒世界一分為二,掛在丹楓白鳳的頭頂。
轉軸兩側可以直達太空,從中遠眺,猶入井底觀月。
因此,這船港被叫做船井,又被叫做心房。從心房中湧出了星係所需要的鮮血。它出產了一整個與前八個服役主艦隊可以媲美的第九艦隊。
今天船井的客人不多,但海洋星球史學會的客人仍然顯得很不起眼。黃山野卉跟著她的老師,乘坐小型的磁航天器在滾筒世界的內表麵懸浮前進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正身處於一片鋼鐵的叢林。
丹楓白鳳追求簡潔,於是原先這裡有過的花草樹木、雕刻琢磨也就全部在嘗試過後一現而逝。
老師站在他們新定製的飛船麵前,對丹楓白鳳的工業水準大感滿意。
“過海號。”
這是海洋星球史學會給新船盯下的名字,它雖然小,但足以支撐一個三十人以下的群體在這河外星係的考察了。畢竟大部分人不需要蘇醒,在網絡裡活躍就可以了。
“教授要去當碇客嗎?”
黃山野卉憧憬地問道。
“傻孩子,你把什麼叫做碇客?”
教授取下了自己的左眼球,將其吹過艙門。通過遙控眼球的方式,他可以身臨其境地了解船體內部的情況。
過海號基本已經完成了。完不完工隻看海洋史學會的心意,看哪裡還需要再琢磨琢磨罷了。
他確定無誤這艘船已經可以出航。
獨眼的教授召回了自己另一隻飛出去的眼珠,用力地將其握在手裡:
“那隻不過是個位置罷了。”
興許是因為使者突如其來的拜訪,近來的丹楓白鳳顯得格外安靜。
早在剛剛進來的時候,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就已經敏銳地發現空氣並不潔淨,一些像是細菌卻與已知的有機體都不相同的東西隨著空氣一起被它攝入了體內。
丹楓白鳳散布在空氣中的東西,他猜測可能是類似納米機器的微型單元。這些肉眼看不見的微觀物質,想要發訊和收訊,仍要借助基本的手段。而其中最簡單的、又能做到最小的手段仍然是電磁力。微弱的無線信號在穿透不定型敏感的內皮層時,不定型能感受到身體上出現的千個萬個的熱點。
不定型不停地代謝,靠免疫係統進行清理,但總體數量仍然維持在一個低的但不是沒有的水平線上。
然而近來,這一水平線又向下跌落了,幾乎到了零。
李明都在“白鳳監獄”已經呆了一個多月。他還是第一次觀測到納米機器那麼不活躍的狀態。
他隻能猜想,這是丹楓白鳳收束了自己的感知網絡。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丹楓白鳳那樣做了,但肯定不是為了針對他。可不論是不是為了針對他,人的身體也肯定是逃不出去的。
然而他不僅隻有一個身體。
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思想浸入了虛空。他知道丹楓白鳳的感知網絡必然可以窺視到他的大腦表層活動。說不定人體現在的腦子上正密密麻麻爬滿她那種比病毒和細菌更微型的東西。
換而言之,他必須用一種更超過常理的方式來思考,好在與天球的博弈讓他了解到了他所具有這一項特殊的本領——把自己的意識像是分布式地在兩個身體中來回跳躍,做成細碎的一般球體都難以理解的東西。
這是一種天然的密碼。
“必須得行動了。”
然後他徹底地、讓自己隻去想一些消極的、放棄的思維。他緩慢地在封閉的牢籠中行走,絕望得像是一顆什麼也做不了的樹木。
隻有不定型寄宿在人體的內側,把自己拉長了管狀的長條,粘在耳朵的邊上,一眨不眨地看著最近的牆壁的底下。按照重力的感知,這個角落是最弱的。
他們還在往返,不停地往返,等到所有能穿透內皮層的熱點全部消失的時候,人的手和不定型的觸須同時靠在牆體的表麵。
像是重疊在了一起。
但那不是因為重疊。
那是繭的碎片,會隨著物質移動而移動的彎曲的空間,在蔚藍色的爆炸中隻留下那麼一小塊,還緊緊貼附在不定型的表麵。
在有光的世界裡,按照特定角度才可以看到光線折射的鏡麵般的邊界。
黑球親自作證,按照特定角度通過此破碎邊界的瞬間,所有物質會發生兩次自旋。
這個自旋的意思不是指三維宏觀世界中繞著自己的中心旋轉,也與微觀世界物質粒子的根本秉性有所差異,它的本質是讓物質的概率場發生翻轉。由於概率場本身在空間不對稱,在時間上也不對稱,因此,物質的概率往往需要不定次數的自轉才能在三維空間中回到其原本的模樣。
就好比人類自以為旋轉一周就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然而在時間上,人已經更向前了,在空間上,地球已經轉動,銀河也已變化了原本的位置。
想要真正變回原來,人類還需要在時間和更高的維度上同時再度發生旋轉。
而這個旋轉想要在三維世界中還原自身,對於幾乎所有物質,次數都不可能是偶數,更不可能是二的倍數。
從鏡麵中再度出來的鋼鐵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作為重子的秉性,變成了某種宏觀性質更接近於常溫超流體的液態光,弱相互作用幾乎在宏觀層麵上完全地展現出來,使得長距離的物質也可以以其力量彼此聯係。新生的種類圍繞在牆壁的表麵,像是水一樣開始流動。在它開始降級,開始服從現實的真理重新變回宇宙中穩定的物質以前,不定型已經一躍而出,輕悄悄得像是滑過去那樣。
而在它把那部分身體蜷縮起來的時候,看不見的碎片本身同樣蜷縮了起來,就像是一張銳利的紙張被蜷成了紙團,鏡麵邊界完成了自我閉合,失去了對外部的乾涉能力。
丹楓白鳳的表麵,她為自己建造了一層又一層的殼。每層的殼都有數不儘的房間,也有秘密的正常人發現不了的房間。但總而言之,仍然遵循了太空建築規劃的原理。
李明都所處的這個“白鳳監獄”處在內殼最外,在靠近中殼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把它叫做內殼和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