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綿綿,城外楓樹林紅葉遍野,於京中貴人來說正是賞景之時。
三五好友相約,打馬遊船,吟詩作畫,最是歡愉,可是對於城中破廟裡的乞兒來說,一日日冷下來的天,還有那吹得襤褸衣衫遮不住的潮氣卻讓人格外的難熬。
沈鶴以一敵三將與他搶饅頭的對頭打得鼻青臉腫,付出的代價是被剩下的人險些打斷了腿。
他腿疼得厲害,臉上也沾了血,可是捏著懷裡已經臟兮兮的饅頭卻是咧嘴一笑,然後一瘸一拐地破廟走去,等進了那屋瓦遮掩之地,扯著衣衫擦乾淨臉後,才揚起笑容朝著角落裡走去。
“你們快瞧,我今天運氣好得不得了,搶了吃的,還把周大他們揍了一頓。”
他說話間就看到角落裡蹲著的兩個半大孩子,他大剌剌地攀著其中一個小孩兒說道:“都乾什麼呢,蹲這種蘑菇。”他笑眯眯地湊上前,抓著手裡饅頭就朝著他們炫耀:“看,大饅頭。”
兩個小孩兒卻沒像是以往一樣驚喜歡呼,反而沉默得過分。
沈鶴疑惑:“你們怎麼了?”
被他攀著的那孩子紅著眼:“鶴哥,阿奇沒了。”
沈鶴臉上笑容僵住,就見那小孩兒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阿奇幫人去倒夜香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恭桶,裡頭東西汙了貴人鞋襪,阿奇就被人活活打死了,我們的去的時候,他屍骨都被人拖走了,那地上流了好多的血。”
“鶴哥,他們怎麼能這麼狠,隻是一雙鞋襪阿奇就沒了命,他才九歲,他還沒找到他妹妹!”
兩個孩子都是想到那滿地的鮮血忍不住哭了起來,年歲小些的那個更是眼淚啪嗒地掉。
沈鶴聽著他們哭聲,手裡的饅頭幾乎捏變了形,可也隻是一瞬間就恢複如常,他坐在地上扯了一塊饅頭塞進最近那小孩兒的嘴裡。
“貴人的鞋襪能值數金,我們的命半文不值。”
他將手裡的饅頭放在膝上分扯開來,嘴裡的話冷漠的過分。
“死了就死了吧,也不用這麼一日日地賴活著不知道哪天就餓死,說不定他運氣好下輩子還能投個富貴胎,不用這麼受罪。”
他們這些不知來處無父無母的乞兒,在滿是富貴的京城裡就如同賴活著的臭蟲,躲在陰暗角落裡拚命想要活下去,可有個風吹草動就會喪命。
他今年十二歲,就已經見過不知道多少生死,凍死的,病死的,餓死的,終歸死的都不怎麼好看。
小時候他跟野狗搶食,那狗咬的他渾身血淋淋的,胳膊上肉都少了兩塊,他躺在那泥地裡燒的渾身發燙以為自己也會死,可沒想到躺了一天,爬起來發現他又活了下來。
像他們這種人,命硬的多活幾天,命不硬的也怨不得人。
沈鶴把分好的饅頭遞給兩個小孩兒:“吃吧,吃飽了睡一覺,明天還要繼續活。”
兩個小孩眼睛紅彤彤的,眼淚卻都憋了回去,哪怕難過也依舊忍著,拿著沈鶴遞過來的饅頭用力塞進自己嘴裡。
……
深秋的夜裡格外的冷,冷的哪怕裹著厚厚的茅草也忍不住的發抖,早起時幾個小孩還在睡,沈鶴臉上有些紅,一摸額頭像是發燙了,他卻隻是習以為常地翻身起來出了破廟。
阿奇尋的倒夜香的活兒是跟著城西的王老頭,那老頭無兒無女,有個遠房表侄在衙門當差,因著這層關係他才能得了這活兒。
阿奇每天幫著王老頭倒夜香,就能跟著吃一頓飽飯,每個月還給八個銅板。
阿奇很是珍惜旁人對他的好,每天早早出門深夜才回,還經常將王老頭給他的飯食帶回來分給他們,那老頭哪怕知道也從沒過問,反而時不時還會給阿奇多添一碗。
沈鶴找到他時,王老頭也傷著。
聽他來問阿奇的屍首,王老頭說道:“應該在亂葬崗吧,京裡頭哪裡都貴,連口枯井都不是我們這些賤骨頭能死得起的,那巷子裡時不時有人經過,也隻有將人扔去亂葬崗最省事。”
沈鶴沒多說就轉身離開,王老頭叫住了他。
“孩子,人生來有命,阿奇命不好,你彆雞蛋碰石頭。”
沈鶴聞言扭頭咧嘴:“您老說什麼呢,雞蛋那是生在窩裡的,我充其量就是塊野地裡的爛泥巴。”
……
城外的亂葬崗好找,那鬼都不願多走的地方到處都能看到墳包,命好的還能有個安身之所埋進土裡,命不好的像是阿奇,連個草席子都沒有不說,沈鶴找到的時候腿還少了一截,他猜著應該是被野狗啃的。
沈鶴仔細挖了個坑,將瘦瘦小小的人埋了進去,又尋了塊木頭插在上麵,想要寫個阿奇之墓卻想起自己不會寫字,最後隻能那木頭又拔了下來,扯了些雜草埋在冒尖的土堆裡。
沈鶴瞧著平平無奇的土包包。
“反正也不會有人來給你燒紙上香,這墓碑就不放了,你自己好好顧著自己,彆讓野狗刨了墳,我走了。”
他頓了頓,
“你保佑保佑我,我要是能活到發財,將來給你換一個墳。”
……
兩天後,城西富商張家的小兒子死了,死在了花樓後巷裡,不僅死狀淒慘被人活活亂棍打死,死後還砍斷了一條腿。
張家報官之後查來查去卻什麼都沒查到,那張小郎君素日裡張揚跋扈惹了不少是非,與他不和的人很多,又沒有人瞧見那夜作案的人。
官府查了一遍沒有任何證據線索,就當了懸案不了了之。
張家老爺發了狂,不僅打死了小兒子身邊伺候的下人,還放言出去若有人能查到是誰害死他兒子,賞銀三百兩!
沈鶴夜裡回到破廟裡時就察覺到不對,這破廟早就不能住人,上不避雨下不遮風,平日裡就連一些成年能討活的乞丐都不願意來,隻有如他一樣年紀小又搶不過地盤的孩子棲身。
可是這會兒下過雨的泥地上多了很多腳印,甚至還有車轍的痕跡,而往日一到夜裡就點著火堆鬨騰的廟裡安靜得有些過分。
沈鶴小心翼翼的借著夜色朝著旁邊繞開,整個人順著躲在了拐角的陰影裡,悄無聲息地縮著身子借著石牆藏著自己。
夜裡靜悄悄的,破廟裡也安靜無聲,外間逐漸下起了雨,沈鶴也不知道躲了多久,那雨劈啪砸在身旁的樹上,落下來的雨水淋濕了他衣裳,他渾身發冷的朝著裡麵躲了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