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殿近日少有紀玉儀的咋呼與喧囂。
平日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殿中等著紀晏霄,任憑庭蕪怎麼明示暗示都不肯走,現下倒是有兩三日不曾踏足了,庭蕪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覺得是好事兒。
天際雙燕低飛,薑藏月手上拿著一些白色粉末在往池子裡撒去。
生機粉是她昨夜調配出來的,那池子裡的紅鯉自落了屍體後就有些不太精神,薑藏月夜間便睡得晚些,一點一點將生機粉配出來,池子弄臟了,重新清理乾淨就是。
白色粉末入了池紅鯉爭相奪食,片刻間便如之前濺起水花。
滿初也托腮在一邊兒樂了:“感情這些紅鯉也要吃些好吃的才肯動動。”
薑藏月收好剩下的粉末,又瞧了一眼收割好的大蔥道:“我去一趟冷宮。”
宮闕風動葉響,隻片刻間大雨呼嘯落下,地上濺起數片水花。
薑藏月撐開油紙傘走進雨中,於天地之間這道身影是這樣的渺小,簷下庭蕪忍不住張嘴喊住:“薑姑娘,雨太大了,要不等雨停了再走?”
“去冷宮看那什麼李貴人也不用這麼著急啊。”
薑藏月抬眸,那雙眸子就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沒有波瀾也沒有情緒:“不用了。”
滿初連忙跟上。
庭蕪愣了愣,感歎:“長這麼好看,一張嘴凍得人哆嗦。”
“那李貴人也該沒幾日了。”
大雨滂沱,本就偏僻陰暗的冷宮更是兜不住四麵的風。
內院雜草叢生,簷下瘋婦癡笑,口中念著聖上封妃。雨水蔓延至低矮的門檻,晦暗屋間,那抹唯一的素白也漸漸褪色。
搖搖欲墜的床榻上李貴人嘴唇乾涸,雙眼無神躺在榻上動彈不得。
李貴人在十日前被紀鴻羽打入冷宮,就連貼身宮婢都不允帶上,她身後無母族,身前無人護,得罪了當初將她從泥潭拉起又打入深淵的人,活該落得如此地步。
她一人在冷宮等死。
她身上的衣襟全是褐色汙跡,許是來喂藥的人很不耐煩掰開嘴硬灌的,不再顧忌一個冷宮棄婦。李芸目光遲緩落在窗前唯一的光亮處。
光亮處雨落如珠,簷下鈴叮當作響糾纏不清。
似她剛入宮第一年。
李芸笑了,又止不住瘋狂咳嗽。
人這一輩子太短了,未至年逾古稀,而今不過二十。這一生惟願家人相見,可紀鴻羽卻毀了她的念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當真是要死了
李芸嘴角溢出血跡。
宮裡的女人哪個又花有百日紅。當年入宮無非想著聖上能替她尋一尋胞弟,但如今至死,都不得見上一麵。
明明就在汴京,就在同安巷,僅僅隔著一堵宮牆,隻要她能出去,就能見上。
可蘭秀閣關上了,婢子遣散了,她也起不來身。這麼些時日要抱憾帶到地底去。
她還沒有親眼見一見胞弟,還沒有問上一問這些年過得如何,甚至沒能說上一句話,怎麼就要死了呢?
帝王之心當真太狠了。
冷宮的浮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血就吐在衣襟上與褐色藥漬混跡,如一朵即將凋零的虞美人,連同花枝一起折斷。
破敗冷宮,大雨重重。
屋內也漸漸開始有了潮濕積水,電閃雷鳴間與屋中那微弱的燭火相映襯,也隻剩下幾分殘垣破窗。
李芸又是狠狠咳了幾聲,眼見滾落榻下,半天沒爬起來。
屋外傳來踩水聲,步步靠近。
沒等她抬眸,牆上的牆皮許是因為近日雨水豐盈太過潮濕,一塊塊掉落床榻,竟是連唯一棲身之所都破壞了。
她渾身僵冷,大口大口的喘氣,瞧著頂上一大塊即將掉落的頂,臉色煞白。
“哢嚓——”牆皮不堪重負直直衝著她的頭頂落下。
忽而一把銳利彎刀破空而來,頭頂之物分為兩半斜飛出去,彎刀狠狠插在牆壁中。
李芸手止不住的發顫,終是抬眸。
四方的天大雨滂沱,屋內的陰暗似乎都被彎刀劈開一線天光,女子伸手,彎刀回鞘。
雷聲滾滾,潮濕的水汽裡,少女踏光而來,似有水霧繚繞裙袂,依舊是一成不變的青色,唯獨多了一兩縷纏枝花紋。
她再沒有半分力氣,昏暗天光裡眼睜睜看著少女提著一把油紙傘進了屋。
她容顏清冷而削瘦,烏發垂於腦後,眉眼波瀾不驚,腳踏過水跡,隻剩圈圈漣漪。
待走近了,更能感受到那種如雲如霧的淡薄感。
微弱燭火下,她目光對上李芸的眼。
李芸喘著氣,用儘所有力氣爬起來虛弱靠在床榻上,隻能聽見少女清冽平靜的嗓音。
“奴婢給李貴人請安。”
李芸咳了兩聲。
“原來是你。”
是那個替她找到消息的宮婢。
她蒼白的笑了笑:“多謝薑姑娘。”
隻是她現下早就不是什麼李貴人了,不過是冷宮棄婦。
這一輩子除了尋找親人的執念,便也隻剩下對薑姑娘的感激,縱使不能離開冷宮,但終歸胞弟都好好活著。
她入冷宮之前就將好些值錢物件送給薑姑娘,總是全了這一份謝意。
薑藏月將手上一枚烏黑藥丸遞給她。
李芸還是虛弱笑:“薑姑娘,將死之人用不著這些了。”
薑藏月未聽她言,隻是將藥碗盒子置於一旁的幾案之上。
李芸有些出神。
忽一陣風起,最後一隻伶仃火燭也熄滅了,屋中唯餘一抹孤零零的青色,似崖邊孤石,堅硬,冰冷卻又神秀骨慧,乾淨動人。
李芸覺得有人陪她說說話也好。
薑藏月目光落在她身上:“貴人就打算這麼等死麼?”
李芸彎了彎唇角,隻緩過氣道:“薑姑娘,冷宮不是什麼好地方,你走吧。”
她抬了抬手,試圖將熄滅的燈燭重新點燃。屋子有些暗了,彆讓薑姑娘出去的時候絆了門檻。
她怔了片刻,溫靜柔和:“他們還活著就是最好的事。”
透過簌簌風雨,這些年不知多少次夢回,夢見他們喊著阿姐,夢見爹娘回來了,夢見他們一家人在新年裡吃團圓飯。
可終究經年風雪刮骨她沒等到,此刻薑藏月開口:“李南李遜就在同安巷。”
李芸手指根根攏緊,須臾還是沒說話。
“他們在廷尉府的手下做事,欺男霸女,囂張跋扈,貪贓枉法,貴人瞧不見也是好事。”
在風雨嘈雜聲中,在火燭搖晃中,少女平靜的聲線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耳中。
李芸渾身一震,蒼白的麵容微微抖動,那雙手死死攥成了拳。
“當真?”
“自是當真。”燭火幢幢,少女眼眸倒映出點點光亮:“或許貴人不清楚,六年前聖上就知道他們的下落。”
“隻是聖上為著貴人不服軟,是以不曾相告。”
李芸眼淚從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