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若是六年前就知道,那長街之上的相遇又怎麼可能是偶遇,隻能是必然,是她入宮,爹娘身死,胞弟失蹤。
她曾經無數次央求紀鴻羽替她尋人,他總是滿口答應下來又沒有後續,原是敷衍,不過享受一個女子在他腳邊搖尾乞憐。
直至她托人查到消息,那一日在蘭秀閣紀鴻羽終究無話可說。是以惱羞成怒將她打入冷宮企圖耗死。
“三年前,李南李遜在長街踏馬,撞死了一個三歲孩童,還放火燒了人家一家,滿門儘滅,而這些都是廷尉府指使他們做的。”
“泯滅人性之事不止一件。”
僅這一句話,叫此刻的李芸痛不欲生,如千刀萬剮。
“他們他們不該是這樣的人分明從前心性最是純良”
若非是當年在喪事上因人多擠散了,怎麼會成了如今這副人憎狗厭的下場!爹娘一輩子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為何要落下這樣的汙點!
她如何去見爹娘!
李芸狠狠閉上眼,將喉嚨裡的腥甜硬生生咽下去,可噙在眼眶裡的淚,直直砸在衣襟上,暈濕一大片。
薑藏月就靜靜看著眼前人痛苦到幾乎喘不過氣,徹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人總是一葉障目,瞧得見眼前的虛偽,卻瞧不見背後的陰謀算計,恨不得扒皮拆骨,茹毛飲血。
可紀鴻羽不就是這樣的人麼。
武侯死於朝堂,文臣流放千裡,武將忌憚不得用,佞臣當道,這風雨飄搖的王朝早就不穩了。
蔓延進屋的雨水浸濕裙袂。
薑藏月望著地上的人許久,才道:“李貴人,你在宮中六年了。”
“這六年間,為何從不想著往上走,去夠手中的權利。”
視線不由自主落在濕透的鞋襪上。
李芸突兀笑出聲,笑聲蒼涼:“如何夠?紀鴻羽這樣的人何曾有心。”
“若是你當真什麼也不在乎,為何又要在宮中一個個問新進宮的宮婢有沒有見過李南和李遜,隻是你相信他們一直還活著。”
窗外依舊雷聲震響,無儘的昏暗,令人看不清。
幾案上的藥丸再次遞到她麵前:“薑姑娘”
“這枚藥丸能延長你一個月的壽命,李貴人或許覺得活著和死了並沒有差彆。”薑藏月道:“但李南和李遜身上的臟水卻洗不清了,你知道他們最後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嗎?”
李芸唇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
“死無葬身之地。”她輕笑一聲:“不過草席卷了亂葬崗喂狗。”
說不出此刻有多絕望,她這些年求過很多人,能不能替她找親人,也跪過無數次,但求得到一絲半分的消息。
但今時今日,隻剩笑話。
“也許不會丟進亂葬崗。”她淡薄開口:“廷尉府的死囚不算少,多有不少權貴世家子弟,也可以用李南和李遜去頂罪,使其身後名遺臭萬年。”
“你大可以一死,眼睜睜看著胞弟遭受唾罵,爹娘被開棺鞭屍,李貴人,死是最輕鬆的一條路了。”
“哐當——”
呼嘯的狂風將木門吹得吱呀作響,像是下一秒就會整扇墜倒下來。
李貴人眼底陡然泛紅:“我不願!他們也休想!”
“休想?”薑藏月勾唇:“那麼貴人不妨告訴我,你在冷宮能做什麼?”
“那就走出冷宮。”
李芸笑落淚道:“本宮知道紀鴻羽是什麼樣的人,他自私,狹隘,因一己之私可以將愉悅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上,可他放不下我這張臉,他明知道我這些年掛念胞弟卻隻字不提替,如薑姑娘所言,他隻是想看本宮跪地祈求。”
“他為什麼將本宮逼入冷宮?他為什麼不來?無非是不敢看本宮的眼睛。”
這些年她也是在賭這一口氣。
宮中妃嬪皆道紀鴻羽對她是不同的,可這份不同裡究竟有幾分稀碎的真心。她無數次纏綿病榻時都在問自己,真的有真心嗎?真的是喜歡嗎?
可今日不再蒙蔽自己,一切都再清晰可見,隻是因為想要馴服。
“我願向上。”李芸眼裡似乎糅雜了沉鬱的神色,她扯了扯唇角:“我李家祖上三代都是清白之身,就算是赴死也當是乾乾淨淨!”
“如何出冷宮?”
“製造機會。”
“紀鴻羽不肯來,李貴人如何製造機會?”薑藏月輕笑:“如何?”
少女雖在笑,眼眸卻無半分笑意,語氣亦是平靜。
她在逼她。
但這些年她活著,為的不就是親人二字,如今也被紀鴻羽舍下,便不再剩什麼了。
想通一切,李芸眼眸清明看向薑藏月:“薑姑娘,你入冷宮就不怕將自己牽連進去?”
想要做什麼才值得將籌碼壓在一個將死之人身上?
還是所謂的錢貨兩訖,覺得僅憑著一個消息不值得那麼多金銀之物,亦或是恩義?
“貴人不必多問。”
“那”
風雨晦暗,舊屋破敗,雨水與清霧重疊,讓少女的眉眼淡去,清瘦的身形反而更加醒目。
雨越發大了,空氣冷凝下去。
她笑:“如今宮中由廷尉府的安嬪一家獨大,甚至皇後和華貴妃都不得不避其鋒芒,貴人可知是怎麼樣局麵?”
“那是因為廷尉府紀鴻羽控製不了。”李芸又咳了好幾聲。
“是啊,廷尉府紀鴻羽控製不了,再等安嬪反應過來,你就會無聲無息死在冷宮,無人問津。”
話落,屋中寒意徹骨。
她本就虛弱的身子此刻更是站不穩,連頭都有些眩暈。
“薑姑娘,我要出冷宮。”
薑藏月淡淡道:“可想清楚了?”
“本宮還沒有糊塗。”
“廷尉府權傾朝野,你弟弟因為廷尉府落到如今這種地步,更甚狼狽為奸,若是最後的結局你和你弟弟都會死,你可還要去掀翻這汴京的流言蜚語?”
“我不怕死。”
“貴人可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李芸眼睫都沾染了水氣。
“紀鴻羽無論是有情還是無情,將你丟至冷宮不過為了試探。”
“你示弱他就會退步。”
“若有機會重新站在他身邊,你弟弟身後名自也能洗刷乾淨,但安嬪不會善罷甘休,你可能在這期間會死。”
“但廷尉府會落入你羅織的罪名裡,會染上汙點傳遍汴京。”
水霧氤氳,雨聲敲打。
青衣少女勾唇而笑,那雙眸子如山水墨染,烏發被風揚起,好似從天地之間驟然綻放的玉蘭花。
在走近時,這種味道更清晰了。
她在笑,若荼蘼玉蘭漫山,危險又勾人。
“李貴人。”
“可願赴死?”
冷風吹拂,卷起少女青衣裙袂,仿若索命閻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