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洪文定尋準方位,繞過破敗的縣治府衙一路往北,終於在進士坊不遠處,找到了人們口中所說的東察院,遞上為疍民們入籍的文書。
對於流民為患的崇安縣來說,這幾十個流民的數量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縣內衙吏見洪文定舉止有節、談吐自若,先入為主地認為是哪個富商大族,家中派出辦事的小廝。
而似這種流民“入籍”,自古都是這些豪紳接受投獻、納佃開墾的手段之一,便沒有在進門時多做刁難。
隻是在查看文書之際,縣內衙吏的神情是變了又變,嘴裡不住念叨著些“來曆不明”、“山多封禁”、“恐有群聚為奸之患”的零碎話,把聊聊兩頁文書看了又看,都快扇出旋風來了。
洪文定心中清楚,眼疾手快塞過去一錠銀兩,衙吏立馬喜笑顏開地說“大王峰久曠之地”、“善民興利除弊”、“這就報與大老爺得知”,隨後態度親切地留下住址名號,讓洪文定回去稍作等待,凡有消息立即遣人去報。
“逃民占籍於所寓”不是稀罕事,也利於解決山區“地瘠民稀”的問題,而且這些衙吏的傳遞文書、往來消息,那都是有油水在裡麵的,這也是曆來成規了,洪文定並不擔心對方故意拖延不報,便自行離開了東察院。
接下來的三天,便是安心等待的時候,洪文定早知崇安縣有些疑端,白天時就自己在崇安縣城中遊走查探,直至天黑前才回到水門小鋪休息——凡事未慮勝必先慮敗,方可居安思危有備無患,這也是他前些年和洪熙官浪跡天下造成的習慣。
即便是每日黃昏之後,洪文定也會在搬上塊塊門板、落好結實門閂之後,獨自呆在閣樓之上,透過小窗向水門街的青石板路觀瞧。
崇安縣每天到了日落時分,商販行人便都急匆匆地回了家,隻餘下空蕩一地的寂靜。而等到夜幕低垂,寒風襲過,這座縣城更陷入的真正的宵禁寂靜,若非此時窄街對麵幾戶的小窗之中,仍隱約透出油燈的微弱光亮,洪文定必然以為這座縣城,已經在一夜之間悄然搬空了。
最讓洪文定印象深刻的,是每到漏儘更深的時分,崇安縣城之中都會傳來打更人拖遝而緩慢的腳步聲。
時至今日,他尚未在水門街上目睹過打更人的身影,但光憑聽聞也能察覺,那夜巡之人並未敲鑼打梆,而是手持銅磬邊走邊敲,嘴裡念著文辭含糊的地藏經,期間還夾雜著些嗚嗚啕啕的怪異聲音……
又是一天的頹然入夜,隻見暗窗外一彎冷月悄然攀上屋簷,舊瓦老牆登時凝出青霜,四周稀稀落落的蕭木掩映其上,隱隱已能映照出歪斜樹影。
洪文定身處閣樓之上,耳邊寒流嗚嗚穿過,便在狹小廳堂化為竊竊低聲,讓人總感覺灶間梁上的幽微無光處,此時都有人藏在那兒暗窺著。
這幾日經曆下來,洪文定隱約察覺到崇安縣的城中之民,麵容似乎籠罩著一絲陰鬱,言語舉止也不同於往來客商,但這些都隻是一些感覺,細細分析又找不到具體端倪。
洪文定心內思索,身體則盤坐原地,雙目虛視間,內息流淌宛如清風細雨,正保持著清晰到了極致的意識,一絲也未曾鬆懈——他今天如此做派,隻因外麵寒夜已迫,師兄小石頭卻仍舊沒有回來。
和竭力虔心的洪文定相反,小石頭這幾天的生活格外愜意。他懷裡有方掌櫃塞進去的銀錢,每天都到集市上胡吃海塞,然後剩下時間就跑到外麵去,和崇安縣城裡的小孩們瘋玩瘋鬨,直至天黑才意猶未儘地回家。
之前的每天,小石頭再怎麼瘋玩也都懂得按時歸來,今天卻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跑到了現在還沒消息。洪文定雙眼望向窗外冷月,心中正數息計念,打算如果再過一柱香時間仍未見人,就要趁夜出門尋找了。
但沒過了多久,水門小鋪之外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板聲,小石頭的聲音也隨之響起,讓洪文定的不安冰消大半。
“師弟,開門,我回來了。”
小石頭木楞的聲音在寒街上傳的很遠,可由於四周又太過寂靜,讓人總覺得會驚擾到什麼蟄伏入眠的事物。水門小鋪對麵是兩家米麵商號,還有一處供人歇腳飲茶的麵食攤,兩邊則都是當地人開的臨街買賣,一到天黑收貨回家,就再沒有了聲息。
此時兩側店鋪隻剩布幅飄蕩,街巷間空蕩無人,而更夫含糊其詞的地藏經已經從遠處飄蕩而至,似乎越來越靠近水門街上,洪文定沒有立即出聲答話,先從暗窗向下窺去。
獵獵寒風驀然襲來,冷月因之搖晃不定,整條街巷此刻仿佛都變得影影綽綽、晦暗不明,洪文定隻覺得原本就搖蕩的樹木,此時更加地歪斜,將小石頭的身影驀然脫離了樹影掩蓋,悄然顯露在了青石板上,化作一道與周遭同樣歪斜的憧憧人影。
小石頭還在鍥而不舍地敲打著門板,不遠處的地藏經似乎也越念越快,腳步正朝著水門街迅速逼近,可即便如此,洪文定沒有妄動開門。
因為他愕然發現,就在門外這道矮小人影的背後,似乎還依臨、攀附、近緊、呆立著一道更加高壯、更加頎長、同時也更加歪斜扭曲的人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