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的話,就憑鵝王那名聲在外的不著調,哪個大臣會投他的票啊?
就不要說他的得票數比趙瑗多了,恐怕他連一票都得不到。
可是,大臣們萬萬沒有想到,官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然利用殿試的機會,直接把他意圖改變大宋“和”、“守”國策的態度,拋到了眾人麵前。
眾貢士聽了考題也懵了。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貢士徹底懵逼了。
他們押題了,但是押的路子完全不對啊。
上一任皇帝殿試的時候,一般是采取筆試,每次出三道題。
一道題是經義方麵的理解題;
一道是民法方麵的題,舉一個小案例,讓貢士解答。如果他是處理此案的官員,會如何解決。
一道是政務題,比如說某地發大水了,正要運往朝廷的稅糧可以救濟災民。
但是未經請示,擅取稅糧挪作他用,又是不合法的。
然而時間緊迫,救濟遲了就可能釀成民變,如果你是當地父母官,這時你會如何取舍、如何決斷。
不得不說,宋朝科舉,還是非常重視考生的實踐能力的。
但是,一下子上升到國與國之間的關係,這格局、層次完全不一樣啊。
一部分平時隻顧埋頭讀死書,不太關心這種層次國家大事的考生徹底麻爪,悲觀地想著,我這就淪為三甲了?
給個機會啊陛下。
貢生裡邊的”大宋鍵盤俠“也是不少的,平日裡好友聚會、談論時事、指點江山,相關的內容討論過許多,這個時候正好派上用場。
不過,關乎這種重大國策的事,先冒頭不太好吧?不如等其他人先說?
看看官家和眾大臣的反應,我再說的話,豈不是更有把握?
這麼想的考生著實不少,因此官家出完了題,集英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懶洋洋躺在椅上的鵝王悄悄坐正了身子,他皺著眉頭想了想,便衝著楊沅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當這個出頭鳥。
他大哥趙瑗是堅定的主戰派,這一點趙璩很清楚。
可這天下不是他大哥一個人的天下,是官家和士大夫們的天下。
楊沅一旦做了官,不可能馬上就成為天子近臣。
如果宰相、六部乃至其下一層層的官吏,全都排擠你、提防你,你也一樣出不了頭的。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堤高於岸,浪必摧之。
楊沅已經是呼聲最高的狀元人選,實在沒有必要冒這個風險。
那些進入一甲、二甲機會不大的貢士,才需要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機會來搏它一搏。
趙瑗拋出了這顆炸彈,便渾若無事地喝了口茶,緩緩掃視眾考生。
集英殿編撰張孝祥看了眼殿上眾貢士,對那些凝神思索的便微微點頭,迅速在手中的“站位名單”上點上一點,給這個人做一個記號。
對那些東張西望,不認真思索如何奏對,反而在悄悄觀察彆人反應的,也在“站位表”這個人的名字做一個記號。
他記下的這些,同樣會做為殿試成績的一部分,回頭要呈報官家,作為官家點選一二三甲進士名單的參考。
有些貢士心中已經想好了說辭,不過卻不忙著上前奏對,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楊沅。
誰叫你是省元呢,這試水的事兒理所當然要由伱來啊。
楊沅也在思索。
他在考慮奏對時的態度和力度。
雖然他知道這位官家主戰,但他在本來曆史上,把他的主戰轉化為實際行動,可是有著當時的背景的。
那個時候,完顏亮已經南侵並且失敗了,大宋雖然打贏了這一仗,宋金自“紹興和議”以來的和平局麵也已不複存在。
這個時候,趙瑗登基,並采取了一係列的主戰行為,是有當時的內外背景的。
而眼下,金人南下隻是一種可能,很多人對兩國繼續和平下去,可是仍然抱有幻想啊。
這個時候我若言辭過激,好麼?
如果得罪了主和派,弄不好就要坐幾年冷板凳。
但是,用不了幾年完顏亮就要南侵了。
完顏亮一出兵,大宋朝廷上的主和派就要完蛋,換成主戰派占據上風,到那時他一樣再出頭。
何況,官家現在當眾拋出這個話題來,顯然是想搞事情的樣子啊!
那……我就陪他搞得更大一點兒?
想到這裡,楊沅就把腰杆兒一挺。
他是省元,殿上所有人最關注的本來就是他。
如今楊沅有了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一下就向他投來。
鵝王眉頭一皺,對著楊沅輕輕搖了搖頭。
楊沅隻當沒看見,他從容地踏前幾步,麵向天子揖拜一禮,振聲道:
“臣對。周末七國分爭,並入於秦;秦滅楚漢分爭,又並於漢;漢末分為三國,三國複歸於晉。
晉亡又生分爭,至隋唐方得一統,唐末再生五代……”
再往後就要提到宋金夏了,所以楊沅戛然而止,朗聲道:“是故,臣以為,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宋時代的人還沒聽說過句話,隻此一句,自官家以下,諸宰相、諸尚書、諸大臣,以及他身後的一百多位貢士,全都以驚訝至極的目光看向這位“省元公”。
張孝祥震驚地看著楊沅,手中的筆在楊沅的名字上將點未點的晃著,“吧唧”一下,一個墨點就落了下去,把“楊”字都給塗汙了。
楊沅道:“臣以為,金帝完顏亮不是有南下之意,而是來日必將南下謀我社稷。宋金,必有一戰!”
一個金句之後,楊沅直接丟下了一顆炸彈,比官家丟出的那顆炸彈炸的還響。
萬俟卨和沈該兩位宰相不約而同地坐正了身子,兩雙老眼死死盯住了楊沅。
楊沅聲音朗朗,擲地有聲。
“當此時也,臣以為,談論和與守,已然不合時宜,朝廷該討論的是如何備戰。”
“欲要備戰禦敵,就得廣納賢才,清冗簡政,強壯軍武。
則元首股肱,聯為一體,上以誠待下,下當以誠事上,大小臣工,渾然一體。
到那時朝廷以士人為頭腦,以農工商兵為手腳,舉國一心,有何強敵不可禦之於國門之外?”
這一段其實是老生常談,一直都有人說,說了也沒有人真的去做。
但是這段話又必須放在最前邊說,你得表明態度,把士大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強調它是首腦,其他隻是受首腦驅使。
要不然,楊沅就真是來秀上一把就走的流星狀元了,會直接被士大夫們歸為異類,掃地出門。
這種政治正確的話,必須先說。
接著,楊沅就談對外政策了。
楊沅的對外政策概括起來就八個字:“以禮相待,以武相製”。
對大夏,當加強外交和商貿往來,讓它更靠向大宋一方。
對金國,就是以禮相待,以武相製了。
聽到這裡,沈該和萬俟卨都暗暗鬆了口氣。
說起來,這還是老生常談啊。
以禮相待,不就是和從前一樣?
至於以武相製,以前也是這麼喊的啊。
重要的是,朝廷實際執行的時候,是側重於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看來這位新科省元還是有點小聰明的,這是先用驚人之語引起官家對他的注意,然後就開始往回收了。
不料,二人剛想到這兒,楊沅就開始大談如何“以武相製”了。
想要以武相製,那就得選賢任能,清冗簡政,強軍練兵,壯大自我。這樣大宋才具備以武相製的能力。
可是現在大宋問題很多啊,楊沅痛心疾首地羅列了一些大宋官場上的貪腐現象、庸官懶政現象,接著就拋出了第二顆雷:
大宋之所以出現這些問題,全是因為秦檜造成的。
秦檜他挾強虜以要君,秦檜他巧言令色蒙蔽先帝,秦檜他辜負先帝信任,秦檜是禍國殃民的罪魁!
他任人唯親、順昌逆亡,忠臣良將,多遭陷害。如今吏治之**,國家之衰敗,全是秦檜之過……
楊沅隻能這麼說,他也沒辦法,趙構是絕對不能指摘的。
他要是身處後世,想要點評一下這個時代的人,當然可以把趙構拉出來噴。
可他現在就處在這個時代,他想要解決問題,而不是放嘴炮過癮的話,那就一定得把趙構摘出去。
楊沅不僅把趙構摘出去了,他甚至一句都沒說主和派的不是,而是把炮火集中在了秦檜個人身上,大談他如何攬權貪汙,如何結黨營私。
這樣一來,楊沅就把鬥爭範圍縮小了。
不然現在就直指主和派的話,官家都抗不住。
他除了痛快一下嘴巴,什麼都解決不了。
所以,秦檜就成了一隻馬桶,什麼臟東西都往裡裝。
秦檜雖然死了,而且朝野上下都能看出,秦檜一死,先帝對秦家的態度就曖昧起來。
可是,因為秦檜死了沒幾天,先帝就死了,所以先帝下一步本想繼續對秦家做些什麼,現在誰也不知道了,大家隻能猜測。
而楊沅,卻是旗幟鮮明地把秦檜痛斥為國賊了。
不過還好,直接痛罵秦檜為國賊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紹興八年,樞密院編修胡銓就曾上書大罵秦檜是國賊,還要請求官家誅殺秦賊呢。
這個胡銓因此被流放海南三亞,現在都十七年了還沒回來,估計牙都曬黑了。
楊沅是在秦檜死後才大罵他是國賊,問題不大。
萬俟卨剛剛安慰地想到這裡,楊沅的第三顆雷就扔出來了。
“秦賊雖已身死,亦當清算其罪,如此撥亂才能興治。
而這撥亂反正的第一步,臣以為,該是為嶽少保昭雪冤屈!”
滿堂靜寂。
張孝祥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霍然轉首看向皇帝。
年輕的皇帝兩眼發亮地看著楊沅,緊緊抿著唇角,並沒有打斷他的話。
萬俟卨的一雙老手驀然握緊了起來,眼角的肌肉急劇地跳動了幾下。
楊沅的慷慨激昂之聲,震蕩於殿堂之上。
“嶽少保之死,令親痛而仇快,華夏南北,天下冤之!
官家可知,民間有一食物,名曰:天羅筋。
這是以油炸的一種麵食。而坊間百姓,私稱之為‘油炸檜’,可見百姓對秦檜之惡。
嶽將軍之死,諸酋聞之,酌酒相賀。天下百姓,莫不流涕,縱三尺之童,亦知秦檜之惡。
官家當為嶽飛將軍平反昭雪,亟複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義,播告中外。
以使忠魂瞑目於九原,公道昭明於天下。三軍士氣由此倍增,天下百姓莫不振奮!
官家,嶽將軍被秦賊謀害之際,曾悲憤大呼‘天日昭昭!’
今日這‘天’就在禦階之上坐著,臣請這‘天’,昭雪嶽飛之冤,裁決秦檜之罪!
治奸賊之罪可警天下,雪忠良之冤可壯民意,莫讓精忠報國者心寒。
皇朝欲振國人之誌,展鷹揚之才,奮虎賁之勇,當自昭雪嶽飛之冤開始!
臣末學新進,罔識忌諱,乾冒辰嚴,不勝戰栗隕越之至。
臣楊沅謹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