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從筆筒中拿了乾淨的畫筆,在畫架上隔著半厘米左右的距離淩空虛點,又輕輕用筆刷在畫布沒有顏料的地方輕擦,模擬著畫畫時的用筆感受。
“精細了許多。”
控筆的精細程度,就是畫家繪畫能力的基石。
從油畫繪製的角度來看,作品上的一切圖像,都是由成百上千的筆墨線條、色塊與色點組成的。
所有繁雜的技法和巧妙的構思,都需要從手中一根畫筆上表現出來。
畫家對手中畫筆的控製力越強,下筆越準,越精細。通常來說,最後的畫麵也就越真實。
就算不拘小節的野獸派,
筆法可以散,不能亂。
可以粗豪,不可以失控。
再先鋒的藝術,無論表現的線條多麼的抽象、狂野,讓觀眾多麼難以理解。隻要畫家仍然想要表達什麼東西,用筆就一定要受控的。如何跳脫、劍走偏鋒也不可以離開這個框架原則。
跳出去了,就不是繪畫,而是小孩子的塗鴉。
客觀上,不受控亂畫胡畫的美術作品……其實也存在,甚至有些還很昂貴。
藝術市場魚龍混雜,每個人的審美需求也不一樣,但非說一定要把這種作品歸類到藝術的門類,也是行為藝術、空間藝術而非繪畫藝術。
連筆都用不好的畫家,根本沒有談藝術性的資格。
德威的素描教授瓦特爾,在提高班上讓同學們用素描鉛筆畫小格子,就是訓練的用筆的控製能力。
毛筆、油畫筆這些軟筆想要下筆足夠精準,畫的分毫不差,無疑要比鉛筆、碳棒等硬筆困難不少。
畫筆是畫家手臂和意識的延伸,理論上是這麼說。
其實畫師們中,能把指尖旋轉的小巧鉛筆,玩的如臂使指的人就已經很不錯了。
而用軟綿綿又有彈性的豬鬃、貂毛、羊毛、鬆鼠毛、黃鼠狼毛……等攢成的軟筆,在大多數學生手中,就像是“假肢”般,有著一層難以消磨的隔閡感,無法精準的控製。
類比到古代的戰場上,
想要將彆人頭上頂著的一隻蘋果劈作兩半,用匕首這類輕盈的小武器和歐式雙手重劍這樣大開大合的重兵器,要求的熟練度肯定是不同的。
宋代以後,東夏的國畫大師們往往都是軟筆書法大師,道理都是相通的。
顧為經卻覺得,
如果讓現在達到職業二階水準的他,改用小號油畫筆玩畫小格子的遊戲。
與蒙德裡安這般高手,在作品中每根油畫線條都能有半毫米級精度的病態控製力比較,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
可畫的大差不差,還是不難的。
放在眼前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場景中,經驗值的大幅度提高,給顧為經帶來的最顯著的改變,就是他可以表現出一些本來畫不出來的線條了。
老教堂跳動的燭光火焰,在顧為經的腦海中,被分解成了成百上千份流動的線條。
隻有將這些色線儘可能多的在紙麵上用筆表達出來,才能還原出彩色的燭火靈動絢麗的光線。
沒有筆觸功力支撐,顏料就是死物。這就是為什麼,顧為經和酒井小姐說,僅僅是顏料調的準是不夠的。
燭光躍動的線條明明就充斥在眼前,其中的大部分,卻都是原來的自己無法捉住的,這種感覺非常讓人喪氣。
腦子知曉原理,與能不能在筆下畫出來完全是兩碼事。
達芬奇小朋友花了一年時間才畫出線條光滑雞蛋的故事,真假存疑。
現實世界中太多的普通人,卻真的徒手畫個圓還畫的千奇百怪,坑坑窪窪。
想要畫燭火,比雞蛋難了何止一個量級。
往簡單畫很容易。
隨便用兩根最簡單的線條在蠟燭上拚成一個倒著的桃心,隻要你不擔心被笑掉大牙,這也叫燭火。
想要畫的足夠真實,則永遠隻有不斷對自己的極限發起挑戰一條路。
顧為經原本隻能將腦海中那些線條,挑撿些容易好畫的,表現個十之一二,再多就會像淩亂的毛線頭般纏成一團。
現在的他,
卻有把握用手中的筆刷,在紙麵上複現還原出百分之五十的線條,甚至更多。
顧為經筆尖沾著顏料,手腕輕輕一抖,一條像是羚羊掛角般玄妙而靈動的漂亮線條,就出現在了畫布之上。
他的信心大增。
“彆跑,我抓住你了!”
顧為經再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夜,對著腦海中那些像頑皮的小精靈般難以捕捉的線條高興的自語,臉上露出手拿獵槍的老獵戶般的笑容。
他相信,隻要把這些線條捉住,原本以前臨摹時畫的很“單薄”燭火,立刻就能變得豐滿立體了起來。
“顧君平時為人處事比綱昌成熟多了,偶爾也會露出這樣小孩子般執著較真的一麵,可愛。”
酒井勝子聽見了顧為經的自語,莞爾一笑。
她即使沒太聽明白顧為經到底抓到了什麼,還是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
畫家最傷神的就是對著景物在那裡枯坐冥想。
越想越煩心,越想越傷神,最後情緒上來了給彆人腦袋來上一槍,或者對自己腦袋來上一槍的,酒井勝子都聽說過。
動筆了反而好些。
無論顧為經抱著什麼樣的打算,隻要開始畫了,畫著畫著就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也就不會鑽牛角尖了。
“失敗了,撞了南牆,也就回頭了。”酒井勝子笑笑。
麵對顧為經想要抓住機會,臨摹出女畫家卡洛爾作品神意的舉動。
也許有些人會覺得這家夥愚蠢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酒井勝子則隻是認為身邊的男生很有趣。
想要在藝術舞台做出超出常人的成績,沒有點野心怎麼能行。
就算是傻,也傻的可愛。
稍稍的失敗,其實有助於對方的成長。
酒井勝子她是見過世界之大的人,但顧為經不是。
小地方的野生天才,因為在同齡人中完全遇不到和自己水平相近的人,很容易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
將來去了巴黎,去了佛羅倫薩、聖彼得堡、n……在最頂級的美術學院和藝術環境中,身邊同樣都是來自世界各地最優秀的同學,一下子發現自己突然變的平庸了。
巨大的心理落差就會讓人覺得頹喪,失去了鬥誌。
美術史上不少小鎮傷仲永,就是這樣誕生的。這個問題甚至困擾了整整一代優秀的非洲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