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抱著他的貓貓縮在病房的角落。
大男孩用力張著嘴,試圖凶狠的表情嚇退在場的每一個大人。
口水、淚水和鼻涕從他的下巴上交織成黏糊糊的一團,他的凶狠並不讓人感到畏懼,而是讓人覺得滑稽。
滑稽中又透出刻骨的無助。
望著屏幕上那張五官全都扭曲到一起的臉,顧為經歎了口氣。
他想起樹懶先生給他讀《小王子》的時候,曾經和自己說過。
過去老歐洲培養繼承人,教她們如何展露出的所謂的精英貴族的“氣質”修養。
很重要的一個練習訣竅就是不要在臉上表現出生氣、恐懼、凶狠這樣的情緒。
能永遠保持著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提不起精神倦怠的樣子的人,比口袋裡叮當作響的金幣的人更讓人感覺到深不可測。
被冒犯了的國王應該平靜且從容的悄悄抓住複仇的劍柄,拔劍生死也麵不改色。
炸炸呼呼的破口大罵是泥腿子才會做的事情。
奧匈帝國的伊麗莎白王後在日內瓦被街邊突然跳出來的刺客用磨尖的銼刀捅入身體的時候。
文獻記載裡,茜茜公主中在人世間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隻是很平靜的問道:“先生,請問您有什麼事麼?”
一個生活中把憤怒輕易寫在臉上的家夥,說明他通常無法對四周環境做出任何改變,隻能訴諸於最無能為力的情感表達。
張牙舞爪就是弱小的他對生活最無能為力的反抗。
若是張牙舞爪代表著人對生活的無能為力。
那麼咬人簡直便是將“無能為力”這個概念發展到了讓人絕望的地步了。
就算強大如拳王泰森。
當他站在96年拳擊台上節節敗退,被打急了跳上去一口咬在對手耳朵上的時候,所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感受到的也不是野獸般的狂野和凶猛,而是落魄英雄的滄桑和無奈。
無論是拳台即將落敗的泰森,還是抱著貓咪的托尼。
除了嘴裡的堅硬的牙齒。
他們再也沒有其他東西能夠用來守護自己所珍視的東西。
顧為經覺得如果有一天他要以“無助而絕望的靈魂”為主題,畫一幅畫,此時的托尼簡直是再好不過的現成題材。
他的無助甚至都根本沒人關心。
插畫家的助理在慌忙的給被咬的醫生賠禮道歉,有人在抱著譏笑的心思看熱鬨,有的人叫嚷著實在不行就讓托尼把艾米抱回去算了。
連簡·阿諾也被兒子突然這麼一出給整煩了。
當年還隻是中年人模樣的插畫大師,厲聲命令他不要再鬨了,快點把艾米交給醫生。
阿旺的呲牙咧嘴尚且能把布稻小朋友嚇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托尼的呲牙咧嘴卻無法嚇退這間病房裡任何一個人。
即使嚇到了又有什麼用呢?
想要把艾米從這個大孩子身邊帶走的並不是那個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獸醫,而是死神。
死亡是一切生靈最不可違抗的偉力。
他可以一口叼在醫生的胳膊上,卻不能一口叼在死神的咽喉上。
托尼也許是聽不懂大家的話,也許單純的是被嚇到了。
一顆顆淚水一連串的從他的麵頰上流下來,眼睛紅腫的像是兩隻大桃子。
“喵。”
貓貓搖籃裡的艾米輕輕喵了一聲。
貓咪的叫聲打破了托尼和那些大人之間的對峙。
鏡頭裡,男孩懷中那隻瘦骨嶙峋的貓尾巴輕輕的晃了一下。
“艾米?”
盤子的貓咪搖晃一下腦袋,用前爪支撐起身體,看上去她似乎想要和以往一樣跳上他的肩膀或者腦袋。
但是她虛弱了,又失敗的跌回了籃子裡。
托尼小心的把貓咪搖籃端到眼前,從口袋裡取出一根凍乾羊奶棒試圖喂給艾米。
艾米腦袋轉了轉,嗅了嗅,然後伸出舌頭。
她並沒舔那根羊奶食棒,而是輕輕的溫柔的舔著托尼的臉頰。
一下,兩下,三下。
成串的眼淚從托尼的眼角流下,又被貓貓舔走。
寵物病房裡慢慢的安靜了下來,獸醫們驚訝的看著那一幕。
艾米換成人類,現在已經是躺在icu裡渾身插滿管子的臨終病人了。
幾個月以前它大腦裡的瘤子已經壓迫神經影響到了艾米的視力。
換句話說。
她是一隻瞎貓。
剛剛艾米一直躺在搖籃裡雕塑一下不動一下,醫生們甚至都覺得艾米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
真是一個難以被科學解讀的事情!
艾米的動作還可以解釋為這隻貓應該是靠著殘存的嗅覺,聞出了主人的味道。
可是她為什麼要舔眼淚而非奶棒?
貓咪確實是一種會哭的動物,然而那也隻是淚腺被刺激後的應激反應。奶棒是食物,眼淚在貓咪的世界觀裡應該隻是含鹽的水分一樣的東西。
沒人知道為什麼。
那隻貓貓就這麼輕輕舔著他的臉頰,舔掉了托尼的淚水。
“喵。”
艾米輕輕喵了一聲。
“喵。”托尼也輕輕喵了一聲。
他們兩個像是做完了最後的道彆。
艾米縮回了舌頭,尾巴輕輕放在身邊,再也不動了。
攝像鏡頭裡。
醫生最後抱走貓咪搖籃的動作很小心很輕柔,剛剛那一幕竟然有一種讓人難以克製屏住呼吸的沉重而肅穆。
每一個看到這樣場景的人,心中都像是壓了一大塊石頭。
他們理應見慣了愛寵人士和動物之間的生離死彆。
寵物醫院的收費很貴,能到這裡來的客戶往往寵物對他們來說基本上就像是一名正式的家庭成員。
主人哭的像是自家親生孩子去世的狗爸貓媽們,每月醫生都能碰上一兩個。
可剛剛的某一瞬間。
他們真的恍惚中誤以為有一個人類般情感豐沛的靈魂附著在了貓貓搖籃裡的折耳貓的軀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