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會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從頭再來。
它已經俏眯眯的溜達到了長椅的邊角,正在弓起身,準備往樹上跳的時候,被茉莉拎住了一隻後腿。
阿旺無比悲憤的“喵”了一聲,又被拖回去,重新陪玩營業了。
他能聽見茉莉管教貓兒的聲音,能聽見阿旺胡須顫動,無能狂怒的喵喵聲。
甚至在萊雅達區逐漸被新開設的製造業工廠所包裹的今天,站在院子裡的時候,能隱約聽見遠方鋼鐵工廠開工時,好像用扳手敲擊銅管那般尖銳的金屬碰撞的轟鳴聲。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喧鬨。
這個世界又是如此的寧靜。
寧靜是一種力量。
它如同洪流一般從他被酒井勝子敲開的“缺口”中灌入。
它可以將噪音馴服於心靈,它可以讓環境融化於你的意誌,就像他讓自己的心靈融化滴入勝子小姐的胸口一樣。
可以將胸中永恒的火焰像是被琥珀所包裹一樣變為凝實的色煙,將狂躁憤怒的弱雞變為平和慈悲的野獸。
顧為經相信,此刻他正感受到了,酒井勝子所感受到的一切。
連那隻鬨哄哄的小肥貓。
顧為經原本覺得這貓在家裡越發把自己當大爺了,他正斜眉冷眼的想要瞧瞧,這家夥能把自己吃成多像小豬的樣子。
現在。
似乎把它抱在懷裡,給它哼哼搖籃曲,拿一隻大盆,放一點熱水,撓它,逗它,哄它洗澡,都是那樣的可親可愛。
頗有一種為人父,為人母的幸福感。
瑣碎煩躁的噪聲可以變的寂靜無聲,臟兮兮拽乎乎的小野貓也可以變得輕軟可愛。
這一切不關乎世界,隻關乎於你的認識。
藝術是人世的通靈術。
顧為經相信,李賀在淒清的夜空下,寫下“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的時候,一定在耳邊聽到了星河好像震耳欲聾的轟鳴。而文徵明夏日睡起,在新畫好的畫卷角落處,大筆一揮題上“一鳥不鳴心境寂,此身真不愧羲皇”的時候,也許夏蟬正在頭頂的樹葉間,叫的正歡。
勝子是比他更好的聆聽者。
能聽到世界的喧囂,也能聽見世界的寂靜。
恰到好處。
很奇怪。
甚至不需要打開麵板。
顧為經知道,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情緒表上的指針,應該已經越過了心有所感的極限,在向著嘔心瀝血的層次拔高。
這不是他自己的繪畫狀態,隻是被勝子按在她胸口的手掌像是一根鏈接靈魂的電線。
他隻是被引導的,短暫的感受到了她的喜悅與她的寧靜。
天賦這種東西,真是藝術行業的第一要素。
他千難萬難才能達到的狀態,女朋友在陽光下稍微站了一會兒,輕輕鬆鬆就達到了。
顧為經人生中第一次察覺,情緒的深度是分為很多種的。
嘔心瀝血並非真的一定要通過字麵含義理解,和練了一拳七傷,七者皆傷的七傷拳一樣,一筆一滴淚,一畫一啼血。
它可以不需要像是一場迷幻的童話之夢般,在《小王子》的世界裡穿梭。
不需要那麼多的憤怒、那麼多仇恨、那麼多苦痛進行堆積。
隻需要靜靜的,一個人站一會兒。
你的心律,你的呼吸,和上了環境的脈搏,當你接入世界這個無限延伸的巨大軀體的時候,一筆一畫,便可以既有巨人的厚重,有又飛鳥的輕盈。
“你問我,為什麼不等等也許畫法更加成熟的時候,再去下定決心畫一幅投稿參展的作品。”
酒井勝子輕聲說道。
職業教育很重要。
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不似她出身頂級的藝術世家,從小就受到父母的培養,有自己的一整套關於麵臨生涯選擇時的理念。
國際畫展對以前顧為經來說,可能是一個相當陌生,也是相當遙遠的概念。
沒有經驗是正常的。
“顧君,那我想要問問你,你有想過,什麼樣的畫,什麼樣的技法,才是伱覺得滿意,可以最好的拿去參加畫展的作品麼?”
酒井勝子反問道。
“自然是最好的作品,能夠獲獎的作品。”顧為經幾乎是完全不加思索的回答的。
“不,這不是一個有效的回答,你在逃避答案。”
酒井小姐少見的嚴肅搖搖頭,直接表達了她不滿意顧為經的答案。
“‘我想要最好去的參加畫展,所以我要拿出最好的作品來’,‘我想要在畫展上去獲獎,所以,我要拿一張能夠獲獎的作品去參加畫展’。這麼回答當然沒有問題,可也沒有任何價值。隻是對問題本身的同義反複,不會對你的選擇有任何幫助。你越是這麼想,你就越焦慮,越糾結。”
勝子停下了腳步,直視著顧為經的雙眼。
“你要問問自己,什麼樣的畫,才是你心中最好的作品。或者,直接一點,你是否永遠覺得——隻有下一幅作品,才會是你最好的作品?”
顧為經愣了一下。
“這有什麼問題麼?”
“當然有。”
“顧君,你太在乎這次畫展了,這讓你變得不像自己。”
酒井勝子送開他的手,認真的看著顧為經。
好像一眼把他望到了心底去。
“我一直都覺得你太棒了,有努力,又有靜氣,能承受到了打擊,又能重新收拾好心情,再次出發。我超級喜歡你,因為顧,你真的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但是,在畫展這間事上,我能感覺隨著時間的靠近,你正在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糾結。”
“抱歉,誠實的來說,我不騙你,勝子,我真的很想要在新加坡雙年展上獲獎,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準備的更加充分一點。”
顧為經有點羞愧說道。
“不要道歉,你一定要明白。我此刻並不是在指責你,我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感受,你想要獲獎,我想要獲獎,會跑來參加畫展的每一個人,都是想要獲獎的。沒有人是真正的沒有**的聖賢。沒有成名的畫家想要成名,成名的畫家想要獲得更大的獎。”
“就算是曹軒老先生,彆聽他說,什麼威尼斯雙年展的評委有偏見啦,審美層次不行啦,拿到銀獅獎已經足夠滿意啦……騙人的。這話不僅曹軒說過,赫斯特也說過。我偷偷告訴你,他們一定不滿意。他們這樣行業頂峰的大師,參加威尼展的時候,一定是奔著獲大獎去的。”
酒井勝子拉起顧為經的手。
“不是銀獅獎,不是銅獅獎,更不是什麼最佳創意獎或者什麼最佳環境選擇獎……他們一定是股著勁兒,奔著最大的金獅獎去的,隻要沒拿到,他們照樣會不滿意,會遺憾,會像生氣的家庭主婦一樣,發牢騷。身價一億美元的大師,想要獲獎的**,和你此刻的**,沒有任何的不同。”
“你為什麼要道歉?誰又比誰清高。有想要獲獎的**有什麼丟人的?”
酒井勝子笑了一下。
“連想要獲獎的念頭都不敢想,才是真的丟人的。這很好。但你要明白,有一點到沒有錯,通常情況下,組委會不會因為你想要獲獎而給你頒獎,隻會因為你值得獲獎,才給你頒獎。”
“你得給自己畫下一條界限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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