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昂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怒發衝冠的摔袖離去,約莫是報道上搭配的照片,叫住了他——
一個穿著深色戧駁領校服外套的年輕人,拉著身邊小孩子的手。
天色已經偏黑了,太陽低低的落入山去。
老槐樹的巨大影子搖搖晃晃的披頭蓋下。
微微發暗,也微微發藍。
大概是某種奇妙的巧合,在夕陽將落未落的夜景一刹,記者用手裡的手機隨手拍出的圖像,顯色效果竟然有點神似於幾十年前他使用的老式的雲南紅塔牌黑白感光膠片的顯影效果。
照片中的很大部分,都被錯誤的光線以及手機AI算法不恰當的背景虛化效果,塗抹的光暗交織,影影綽綽。
隻有對方手裡牽著的那個正在轉圈的小女孩的衣服,被錯誤的追焦了,提的很亮。
裙擺旋轉成一個不那麼完美的圓。
仿佛一朵盛開到一半的少見的暗紫色的多彩茉莉花。
大多數人。
縱然是老練的政治家,或者被拍攝經驗豐富的平麵模特。
他們正常生活自然而然的情緒流露,與明白自己在拍攝一張非常非常重要,可能會被刊登在報刊上的大照片時,整個人的神態動作,都是會在兩者之間發生非常輕微的變化。
這就是所謂麵對鏡頭的“緊張感”。
專業的人像攝影師,工作中的一大部分重點,其實就在和模特溝通,消除這些緊張感之上的。
林妙昂是位經驗無比豐富的室外攝影師。
在照片上耕耘了一輩子的人,往往有那種經年老相機客常說的那種“殺手本能”。
一張照片,到底是不是擺拍的,模特身上的情緒,到底是不是演出來的。
林妙昂隻需要很短的時間,就能靠著直覺分辨出來。
雖然這張照片拍的很模糊,他們的五官也不是很清晰。
可是直覺告訴他,這裡麵的“戲”是真的。
小姑娘的開心、快樂是真的。
年輕人的開心、快樂也是真的。
甚至就像年輕人牽著小姑娘的旋轉的那隻手一樣。
圖片上他們兩個人的情緒是連在一起的——那是一種不攙假的鏈接在一起共情,而非是被導演安排好擺拍時,硬貼在背景上,如同臨時拚湊到一起的兩個人形木偶。
所以即使這張照片拍的很爛,林妙昂也是位討厭手機AI計算攝影的老派傳統攝影師,但他看了幾秒鐘後,潛意識裡依然在告訴他:“這是一張好照片。”
值得得獎的那種好照片。
虛假的土壤隻能開出虛假的花。
擺拍的照片,也是極難極難醞釀出這樣的情緒的。
林妙昂跑去問了問他熟悉的那位責編,關於這次禁毒特彆刊上麵幾篇報道的情況。
然後又裝作隨口嘮家常的樣子,和那位拍攝這幅照片的杜文記者,小聊了十幾分鐘。
最後。
他周末又換了身衣服,自己開著車去好運孤兒院裡做了兩天的義工。
從頭到尾。
沒有一個人認出了他,林妙昂也沒有和顧為經說過一句話,拍一張照片。
他隻是默默的看了兩天。
看著顧為經畫畫,抱著胖娃娃布稻咿咿呀呀的說些外人聽不懂的外星話,看著他養的那隻超級胖的肥貓和那個得了艾滋病的小女孩一起玩。
看著顧為經和那個清淡的如同玉蘭花一樣的女朋友,一起手挽著手,在吹落的白色花瓣間漫步。
他甚至坐在那邊,一邊掰著玉米棒子,一邊默默的看著酒井勝子為她的那幅《為貓讀詩的女孩》完成了收尾。
於是。
林妙昂就改主意了。
“那孩子是個很好的人,他也有個很好的女朋友。我喜歡他,他和你完全不一樣。他是個溫暖的人。”他眼神認真的盯著阮理事打量,“他比苗昂溫更好,所以我要幫他。”
阮理事被林妙昂的眼神看的心裡發毛,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喂,什麼叫我這樣的人不會懂?
翻譯翻譯。
什麼叫他是個溫暖的人,他和我完全不一樣?
你這是在罵人對吧!彆以為我聽不懂,你這分明是在指著我的鼻子罵人對吧!
唉唉唉!
你這廝真的好生過分,老子掏心掏肺,又是倒茶,又是溫聲相勸的和你說實誠話,你怎麼能開口就罵人呢。
咱們還是不是文化人啦!
阮理事莫名奇妙的,覺得受到了人格上的嚴重鄙夷。
藝術家是個越往上層越吃香,越受人尊重,對道德的社會容忍尺度越大的的行業。
自從他當上美術協會的實權乾事以來。
不。
早在他闖出一番名頭以來,他已經很多年,就沒有被人當麵指著鼻子罵,沒有讓他這麼難堪過了。
於是鄙夷在心中變成了委屈。
委屈又以極快的速度被轉化成了惱羞成怒。
“好呀,林妙昂,好好說話你不聽,你真以為我治不了伱了?小心彆被封殺了,拿不了相機。想想看,為這事兒把你大半輩子的成果折進去,值得麼?”
阮理事擰著眉頭,在那裡冷笑。
“老林,阮理事,咱們彆上火嘛,來,喝喝茶,慢慢的談,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大家有什麼想法,咱們可以講——”黎副會長又在旁邊默默的發功,在嘗試著和稀泥。
這次,換成林秒昂根本並不理會黎會長。
“你問我值得不值得。”
他竟然真的似乎在思考阮理事的威脅一樣,低頭想了兩秒鐘,重新抬起頭來:“我覺得挺不值的。”
“我穿過了無數的層層難關才能走到今天,而這事兒其實壓根不關我的事情。”
“值麼?”
林妙昂頓了頓:“為這種事情放下相機,當然不太值。”
咦?
這是開竅了,還是瘋掉了?
縱使美協多奇葩,阮理事還是被林妙昂這神鬼莫測的講話轉折給閃到了腰。
“那你的意思……”
他試探性的開口。
“我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最後評選的結果是苗昂溫戰勝了顧為經,那麼我拒絕簽字,因為這是不對的。”
“事情總有個頭,每個攝影師,都有拍攝出生命中最後一張照片的那刻。”
“我今年54歲。我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曾擁有過為了什麼值得的事情,放下相機的機會,是在二十一年前,我的妻子和我鬨離婚的時候。”
林秒昂嘴角勾動了一下。
他笑笑,說不清是苦笑還是釋然的笑。
“可惜,這樣的機會我隻有一次,錯過了,就永遠不再複返。我不可能拋下相機,跑過去按門鈴說,對不起,我後悔了,讓我們重新組成家庭吧。她現在過的也很好,是兩個女兒的媽媽。”
“我講這件事情,是想說,值得與否,這個問題在二十年前就已經不再重要的。重要的是,既然我已經沒有機會再為什麼值得的東西放下相機,那麼在今天,為正義的事情,放下相機,不值得,但在我心中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我真的很想幫他一把。”
“非常的想。”
“這種衝動甚至與他是否真的需要這個機會無關,我隻是想伸出手,拉一拉曾經的那個自己。”
林妙昂將身前國家美協高級會員的工作卡推到前麵。
說的風清雲淡。
也說的斬釘截鐵。
“阮理事,您有一句話說的沒錯。協會是需要新鮮血液的,隻有新鮮血液,才能帶來新的不同。而人,總是要講些良心的。”
“如果今天的結果是,我被趕出美協,換這位顧小朋友上來,那麼我接受這樣的結果,並做好了承擔這樣結果的心理準備。”
林妙昂又低下頭去,無限眷戀的盯著眼前的工作證看。
這張小小的證書,是他一生的攝影作品被國家認可的證明。
但是他看的不是這張證書。
而是證書上的黑白相片。
四十年時光如東去流水,唯有佛塔下,被照片所凝固的時間裡,那個年輕人依然露出著大白牙,傻乎乎的笑著正歡。
這張照片,他留了大半生。
林妙昂曾經讀到過的一本書裡說過,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
紛紛的歲月已經過去,瓜子仁一粒粒的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
他一生過的狼狽不堪,個中酸甜苦辣,得失多寡。
恐怕。
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大概。
他在孤兒院的樹蔭下,手挽著手一起散步的男孩與女孩的身上,看到了些許曾經他們的影子吧?
那時他自己,多麼希望有人幫一把呀?
如果在人生的關鍵場合,會遇上一位貴人願意拉他一把,他的人生軌跡會不會因此就變得不同?
會不會直到今日,她還在自己的身邊?
林妙昂知道他做了一個很蠢的決定。
可時光一去永不返。
當你年華老去,青春不在,孑然一生。
當日光西斜,你衣冠楚楚的坐在會議室裡開著些讓人提不起精神無聊的會議,忽然依稀在窗外,看到曾經的那個自己的時候。
你會不會忽然也想要就那麼不管不顧的,去拉上他一把?——
後來的學者回顧這段曆史的時候。
總是認為。
在顧為經尚未真正成名,以插畫家“偵探貓”的身份示人的學生時代。
苗昂溫對於他,本來就像是喬爾喬內對於提香。
他們年紀都相仿,家境都相似,都是在同一家學校(畫室)裡上課的同學,似乎都擁有無限美好的前途,卻又因為嫉妒而反目成仇。
成為藝術道路上的鏡像“宿敵”。
隻是,他們人生中命運最大的轉折分叉點,就發生在2023年的緬甸國家藝術協會的選拔之上。
那次美協討論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眾說紛雲,一直以來都有不同的版本流傳。
有說是當時已經名揚四海的大畫家酒井一成的推薦信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
有說顧為經用他的畫筆,贏得了很多評委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