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我在那座胡同的院子裡進進出出,留下的走馬觀花的片段裡,我沒能有幸能記住哪位大師,哪個名家想要傳達的學問的精華,或者什麼讓人茅塞頓開的提點。好在,它是一抔讓種子萌發的土壤,給了年少的我一種朦朧的,模糊的,宏觀上的整個感覺,即——”
“在藝術中,繪畫其實和詩歌、詞賦,甚至史家文章一樣,都是一種文化的傳承形式,都是文明的象征。”
“文明的象征!老爺子您對待藝術的態度真是高屋建瓴呐。”
老楊笑著說道。
“不,你還沒懂,這不是笑嗬嗬說的事情,它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曹軒沒有跟著笑。
他看著自己的助理,用手掌點了他一下,緩緩的說道“你不懂‘文明’這兩個字的千斤重量。”
“在我小時候那樣的特殊的年代,所謂‘文明’,對整個知識界,對整個國家來說,都有著特殊的意義。人們說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華大陸風雨飄搖。一次次的失敗,讓人們開開始懷疑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根。”
曹軒緩緩的說道“同樣是在那個年代,在二十世紀的第一年裡,敦煌的藏經洞在道士王圓籙清理積沙的時候,被開啟了,各種各樣的經卷、文書、刺繡和繪畫作品出世了超過了五萬冊。大部分都是唐代的卷子。”
“一千年啊,整整一千年,它被沉沙淹沒,在文明的長河中被足足掩埋了十個世紀未見天日。”
老先生感慨道“卻在二十世紀的第一年,便重現世間。當時有日本學者信誓旦旦的說,唐代的建築在大陸早已消亡殆儘,世人想要一觀盛唐寺院的模樣,便隻能去往京都,去往奈良,它們才是盛唐風華的唯一傳承者。梁思成先生為了爭口氣,在敦煌卷子裡找到了記載,然後一處處的找,最終在山西找到了佛光寺,全木製的唐代亭院,按照壁畫上的題記,修建於唐大中十一年,保存極為完整,據今1200年了。”
“而在敦煌藏經洞現世的同一年裡,就在1899到1900年,就在北平的一家中藥鋪裡,金石學家們找到了甲骨文,你能想象麼?這是多麼大的震撼,多麼大的發現。”
說著說著。
老太爺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目睹那種宏偉的千年曆史畫卷在他麵前徐徐展開時的激動,手臂有力的揮動著。
提到文化史上的世紀大發現,仿佛一個手舞足蹈的孩子。
“我們的所有學界的前輩,我們的爺爺,我們爺爺的爺爺,康雍乾三代,徐渭、文徵明,湯顯祖、黃公望——他們在過去一千年裡都不曾有幸得見敦煌的經卷,不曾見過那些唐代的軟裝絹畫與經書,而我們見到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而自東周代以來我們知道的所有人,是書上看過的所有人,一切的賢者,一切的古人,他們都沒有發現過甲骨文的奧秘。連那麼推崇古禮的孔子都不知道甲骨文,孟子也不知道,卻在那時,在戰爭的陰雲籠罩之中,在華夏文明是否應該要全麵西化的大討論之中,這份瑰寶,卻就這麼大大方方的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也是三千年而一泄其秘。”
曹軒輕念出聲。
“我這一輩子是很討厭提國運,至少是很討厭那種把一切都歸功什麼玄之又玄的運氣之上的那種‘國運’的說法的。”
“華夏文明能走到今天,是一代代先輩們戰鬥拋頭顱灑熱血,辛苦奮鬥、耕耘的結果,而不是什麼搖骰子,擺八卦擺出來的結果。把勝利歸功到運氣之上,是對革命先烈貢獻的褻瀆,也是對曆史的不尊重。但唯有這件事上,我願意去相信一下,冥冥之中是自有國運的。”
“它就像一根巨大的定海神針,佇立在那裡,在告訴我們,中華文明傳承不會倒下,也不能倒下。”
曹軒點點頭,用力的重複道“不會倒下,不能倒下。”
“所以我這一生提筆作畫,就和古人讀聖賢文章一樣,無論畫什麼,都帶有虔誠的使命感。所以我畫畫時,要首推立意,這意味著在提筆的那一刻,主題就要明確,立意要生動,要有感而入畫,而不是為畫而‘造’感。”
“要言之有物,也要畫之有物。”
“就算不敢說能做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麼高遠的誌向。”
“那麼能做到養性、舒情、解憂、破悶也都很好……但如果隻是些炫耀技法,或者孤芳自賞性質的畫,我卻是很少要畫的。”
“它就與為賦新詞強說愁一樣,缺少了情感的深度的支撐,就變成了的純粹的文字遊戲——頑強的野草,要勝過王候將相桌子上品玩的無根之花。”
“魯迅說,中國人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曹軒說道,“畫畫也是一樣,要往紙裡紮,要往地下紮,在嘔心瀝血中往人們的血脈深處紮,要能沉下去,這樣的情感才真摯,這樣的創作者才可愛。而非往上飄,玩那些表麵華麗的,實則空洞的你吹捧我,我吹捧你的狗屁馬屁文章。”
聽話聽音兒。
最愛狂拍“狗屁馬屁”老楊這一次,識像的沒敢亂舔。
他放下茶杯,扭了扭屁股,腳尖在地上不由得搓了搓。
就仿佛要現在就往地下刨出個大坑,把他自己種裡麵去一樣。
哎呦!
老楊意識到,老爺子還是有那麼一點不爽他。
大概是不爽他……把顧為經的那句對於壁畫的感悟,“借用”去裝逼了。
可能就是那種好好的一句話,咋這麼糟蹋了的感覺。
沒準和老楊穿著名牌奢侈品潮牌,開著保時捷出街時,很多人腦中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年人在心裡直撮牙花。
曹老爺子真小心眼!
至於嘛?
這感悟放到“顧小子”嘴裡,就是冰清玉潔,就是嘔心瀝血,就是往地下紮,換成老楊抱過來用用,就好像乎乎的往上噌了幾個油印子一樣。
讓您老這麼嫌棄。
瞅瞅。
您好好認真瞅瞅。
咱老楊這個大胖小子就一點都不可愛麼!
楊德康偷偷的撇嘴,嗬,要不是他老楊發的朋友圈騙點讚,老爺子您還不知道這事兒呢。
委屈jpg!
“在我心中,鑒賞一幅書畫時,它的情感,它的思想,它的立意,也要比繪畫技法的好壞,更加重要幾分。”
曹老爺子才不管老楊爽不爽呢。
老太爺講到了開心處。
臉上帶上了掩飾不住的笑意,眼神中綻放出光彩來“所以,顧為經鑒賞的好啊。”
“它無法凝結,好!”
“它不願凝結,好!”
“它仍然是溫熱的,好上加好!”
每說一個好字,曹軒就用指節用力敲一下桌子,似乎感慨極了。
“聽聽,顧小子說的這是什麼。無法凝結,不願凝結,是溫熱的,光是這十二個字,就比你剛剛的那些長篇大論,何止勝過了百倍千倍。我真是開心,我人生中的封筆之畫,能讓人用魯迅的文字來配上稱讚,哪怕隻有三分神韻,也榮幸之至啊。”
“如果吳冠中先生今天還活著,聽到這句話,想必,也是要為我去浮三大白的。”
直到這一瞬間。
老楊忽然又不嫉妒了。
他剛剛在曹老講“文明”兩個字的時候,在對方身上看到了孩子一樣激動。
此刻。
他又在曹軒清臒的麵容上,發現了開心,那種純真到孩子一樣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