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十幾日才到下個城鎮。
這個鎮子不算大,中央還種了棵很大的海棠花樹,淺粉色的花朵布滿枝頭,在初夏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好不漂亮。
允棠和薄奚錦聿牽馬找客棧時正好經過,“錦聿,你看”
話沒說完,一陣微熱的夏風吹過,幾朵海棠花完整地從枝頭掉落。
其中一朵正好落在允棠麵前。
盛放的花朵齊根掉落,消亡在最璀璨美好的瞬間,一如她的生命那般。
允棠未儘的話語全部淹沒在哀傷中。
她垂下眼簾,遺憾地想,已經沒時間了。
隻剩不到一月她便要死去。
薄奚錦聿沒問允棠剛要說什麼,靜靜站在她身邊。
過了好一陣,他怕驚擾允棠似的,輕聲道“走吧,先去找間客棧安頓。”
五月正是海棠花凋落的時節,海棠樹又栽在城鎮中央。
允棠在鎮中逛了兩天,怎麼都避不開海棠花凋零的那一幕。
她看著樹上的海棠花快速減少,被花朵密布的枝乾也逐漸顯現,樹下更有無數海棠花枯萎、腐朽、腐爛
又過了一日,允棠在海棠樹前停下,微微仰頭。
她望著枝頭剩餘不多的海棠花,問“錦聿,你知道我為何叫允棠這個名字麼?”
薄奚錦聿也抬眼看去,“允你海棠花開麼,美麗,堅韌,純潔,生機勃勃,很好的寓意。”
“不。”允棠糾正道,“是允我海棠花落,如海棠一般花開時殞,死於桃李年華,肝腸寸斷,永記彆離。”
她的視線隨一朵海棠花的凋零從枝頭移到地麵,哀傷地陳述道“錦聿,我要死了。”
她不敢去看薄奚錦聿,重複道“我注定活不過二十四歲,還有不到一個月,我便將死去。”
她沉默片刻,沒等到薄奚錦聿回話,繼續坦白道“錦聿,其實我也是異能者,我的能力叫輪回,我必將在二十四歲前死去,我的記憶也永不中斷。”
“這能力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你可以當我的肉體會不停更換,但在記憶或靈魂層麵,我已永生不死。
“這不是我的第一世,我隻是看著年輕,以記憶來算的話,我已經一百多歲了,或者更大。”
薄奚錦聿依舊沒說話,她抿了抿,忐忑道“對不起,錦聿,我不是故意瞞你們的,我”
她說不下去了,沉默地等待薄奚錦聿說出殘忍的話語。
身側之人是大臨最威嚴的將領,他的溫和與笑意藏在冷酷和殺伐之下。
允棠絕望地想,自己肯定再也聽不到他含笑的
“我知道。”薄奚錦聿道。
那聲音與這十多年允棠記憶裡的彆無二致。
她愣了愣,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聽。
薄奚錦聿重複道“我知道,那年在鎮中遇到你的那刻便知道了。”
允棠心尖一顫,又陡然想到某種可能,抬頭看向薄奚錦聿,驚道“你不會也知道”
“那年在鎮上不是我們的初遇。”薄奚錦聿打斷她,笑道“再往前推八年,鎮子百裡外村落的小山頭才是。”
允棠驚得呼吸都慢了一拍,啞聲道“你,你一直在等我坦白嗎?”
“是啊。”薄奚錦聿臉上的笑意怎麼都藏不住,“我苦等近十六年,幸在你現在終於願意告訴我了。”
話音落下,允棠終於明白為何這些年她總對這人心生悸動。
故意的。
他絕對是故意的。
他一開始便知她孩童的外表下有成熟的心智。
他更清楚自己的行為會讓她心動和淪陷。
他
允棠對上薄奚錦聿那雙笑得眼角上揚的眸子,眸中清晰映著她的模樣。
那是在看喜歡的人的眼神。
從他那年明目張膽騎馬載她入皇城,帶她入薄奚家時便是這樣的眼神。
允棠第一次不敢同薄奚錦聿對視,稍稍彆過眼去,岔開話題道“你,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她每一世的相貌都截然不同,她想不通這人如何能認出自己,又如何能精準找到自己。
“氣味。”薄奚錦聿順著她的話題答道,“【靈澤】可撫去靈魂上的傷痛,我也得以嗅到每個人靈魂的味道。”
“人死後靈魂不會立刻離體,戰死將士的亡魂上滿是痛楚,我能嗅到他們的悲鳴,也習慣在征戰結束為慘死的撫去靈魂上的傷痛。”
“你是唯一一個死後靈魂立刻消失的人,我當時心生疑惑,徹底記住了你靈魂的味道。”
“那年鎮上再遇,我見你主動躲我便猜到你是異能者,能力和轉世或記憶相關。”
允棠不知如何回話,原來她一直以來的藏匿和偽裝都毫無用處。
她沉默半晌,隻得尷尬道“這這樣啊”
“然後呢?”薄奚錦聿沒再如她所願地岔開話題,“你還打算再逃避嗎?”
允棠自知再也避不過,裝傻道“逃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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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故問。”薄奚錦聿像逼問囚犯似的逐一列舉罪證。
“我為何要無緣無故地載你共騎一匹馬,堂而皇之地入皇城。”
“我為何會親自授你劍術,傳人武藝,讓你隨意閱覽薄奚氏的功法。”
“我為何因你不告而彆立刻追來,撂下無數擔子,一追是三年。”
“允棠,我對一人好總是需要理由的吧。”
他步步緊逼,逼得允棠無路可退,卻在咫尺霎那停了下來。
“允棠,你覺得那個理由是什麼?”
允棠清楚理由是什麼。
可他們之間真的有可能麼。
允棠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錦聿,我會死,每隔二十四年都要死,我不可能像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世人不可能接受薄奚氏的族長終生不娶,或每隔十幾年娶個女子,還是平民女子,非是世家貴女,甚至”
“哈。”薄奚錦聿輕笑著打斷她,“你何時那般在乎世人言論了,再者”
他頓了頓,含笑的聲音裡多了些許冷冽殺伐,“我為薄奚氏族族長,娶或是不娶,娶什麼樣的女子皆由我而定。”
“我母親便是養在深閨裡的世家貴女,所以我清楚那樣的女子不適合我。”
“我不需要柔弱嬌貴、墨守成規的大小姐,要的是能同我策馬馳騁,舞刀弄劍的俠士。”
他又喚了聲“允棠”,聲音重新變得柔和,甚至帶了些懇求。
“拋去世俗目光,利益糾葛,隻論本心的話,你還要拒絕我麼?”
“我”允棠再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可她話到嘴邊,一朵完整的海棠花從她眼前凋零。
她將想說話重新咽下,絕望改口,啞聲道“錦聿,我的生命總會止於盛年,你甘願往後餘生都在與我分彆,不斷找尋我,陪我長大麼?”
薄奚錦聿垂眼看著落在她腳邊的海棠花,指尖輕輕一彈,綿長的細雨自上空降下。
允棠沐浴在雨中,那雨晶瑩柔和,落在身上是輕的,點在心尖是暖的。
她不明所以伸手接住落雨,“你這是?”
薄奚錦聿笑道“允棠,花開花落花再逢,雨過雨消雨再臨,所有的死亡和離彆都是為了下一次的新生和重逢。”
“既然你的記憶永不間斷,那往後你的記憶都將如今世這般平安喜樂,充滿歡聲笑語。”
“我保證,隻要我還能行動,我會在你降生後的第一時間找到你,帶你回家,再陪你長大。”
“不過”
他頓了頓,以玩笑的口吻道“允棠,我不會見到老去的你,可你終將擁有暮年的我,到時候希望你不要那樣的嫌棄我。”
海棠花在細雨中降下,落在小小的水泊上,遠離了泥沼。
花會腐朽,雨將消散。
它們終將分彆和消失,甚至留不下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