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突然地下了一場大雨。
觀星樓高聳在雨中,飛簷如鵬鳥,展翅在烏雲更上。在枯榮院舊地拔地而起的望海台,雖為星光所聚,卻並非虛形。與觀星樓東西相對,同樣穿透了雨幕,其高聳之處,以雨簾垂腰。星石光耀,佇而東眺。
所有人都知道,前所未有的大事在發生,不然偌大一個齊國,有朝議大夫宋遙端守太廟,不至於連四時之序都維持不了,叫天氣如此幻變。但正在發生什麼,卻沒有幾個人能得知。
“從閻途到田安平……斬雨統帥接連出事,這可真不是一個吉利的位置。”鄭世站在熟悉的北衙大門外,將肅黑的紙傘收攏,如一柄柱劍,提在手中。傘麵滑下來的水珠,嗒嗒嗒地敲在地上,似為他應聲。
身材高大的霍燕山站在他身邊,聽著促急的雨,定了一刹才道:“鄭將軍跟灑家說這些,灑家可聽不懂。”
鄭世搖了搖頭,也便跨過門檻,走入衙內。
早已得到消息的鄭商鳴,正在北衙靜等。
北衙都尉的衙房,牆上掛著一塊青色的豎匾,上書“清白”。
豎匾之前,父子倆相對而坐。對著“清白”,也被“清白”分割。
父子兩巡檢,自是一段官場佳話。而門第躍升的機會,正在眼前——出身屏西邊郡、但紮根於臨淄的鄭氏,能否一舉成為大齊一等名門?
“聽說你帶著鮑家的小公子出城玩耍了?”甫一坐下,鄭世卻是先問起這事兒來。
“鮑家這小子天真可愛,又聰穎卓異,我起先是想結交鮑氏,卻不免對這孩子心生喜愛。”鄭商鳴歎了一聲:“他應該還不知道他爺爺的事情,隻是出一趟門的工夫……世間之事,幻變如此!”
鄭世看他一眼:“你若同鮑氏親近,就難以持身。北衙都尉主持朔方伯之案,天下矚目,不可不端正。”
雖則這就不是一樁持身端正的審理,但台麵上總要乾淨。
鄭商鳴自也懂得這個道理,隻是搖了搖頭,自嘲道:“先近而後疏,趨炎而附勢,大約這就是我吧!”
鄭世道:“彆人怎麼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麼看。”
“父親勿慮,我今在朝多年,豈如舊時天真!”鄭商鳴有幾分荒誕的笑意:“彆的不說,家父馬上也是九卒統帥,本就不好再同鮑家走得近。鮑真人若是活著,我這會就該到處去說鮑玄鏡的壞話了——小兒輩怯如鼠,當街拉褲子什麼的。”
“慎言!”鄭世表情嚴肅:“九卒統帥,國家要職,難道是你我私下能定?”
“也就是在您麵前。”鄭商鳴道:“在彆人那裡,我是笑也不笑的。”
鄭世看了一眼那清白匾:“我是為了這塊豎匾,才在外樓徘徊,天子用得著我,我才多年不履神臨。如今暫代斬雨統帥,若是坐正了,我有把握,三年之內以官道得真——你現在修行如何?”
鄭商鳴有些慚愧:“我若是今天離任,卻是不能明日神臨。”
鄭世道:“以你現在的情況,再沒有比北衙都尉更適合磨礪官道修行的地方了……但這位置也是眾矢之的,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萬不可行差踏錯。”
“父親這些年不容易。”鄭商鳴歎道:“我履職不算久,已深有感受!”
鄭世看著他:“天子今以重任交托,你打算怎麼審?”
鄭商鳴正色道:“我將秉公處置,絕不冤枉,也絕不寬縱。”
“若是查不出問題呢?”鄭世問。
“田帥列身於我大齊兵事堂。他沒有問題是最好!”鄭商鳴懇切地道:“雖則律法無偏倚,但我本心還是希望大齊河清海晏,文臣武將都為國為公。也叫陛下能得幾分安慰!”
鄭世又道:“田帥不近人情,又位高權重,難免招惹小人嫉恨。如今一朝下獄,指不定有多少人盼著他死,萬夫所指,千人言非,縱是無罪,也千般罪了。”
鄭商鳴肅容:“我將以真相為準繩,清查所有線索,隻要鐵一般的證據,絕不允許任何人對田帥構陷!”
鄭世不動聲色:“這麼大的案子,要查多久?”
鄭商鳴義正辭嚴:“田帥乃國家柱石,兵事大員,北衙上下自當竭儘全力,一直查到水落石出,查到他清白為止!”
“總不能一直查下去吧?”鄭世問。
“當然不能。”鄭商鳴道:“這案子雖然緊要,最多查個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後……剛好是神霄世界開啟的時間。
若到時候還沒有確鑿無疑的證據拿出來,證明田安平該死。那麼在神霄開戰的那一天,田安平會作為嫌犯被推上戰場,他將在神霄戰場上,被當做戰爭耗材來使用。
這並不是鄭家父子的所思所想,而是天子的應允!
在天子劃下的範圍內,北衙都尉的權柄被利用到極限。
鄭世看著麵前的北衙都尉,竟有一種陌生的恍惚感,當初在繈褓中的孩子,不知不覺長成了眼前的大人,當初單純執拗跋涉於泥濘的青年,一晃已在官場裡如魚得水。
“你已經長大了。”鄭世眼中情緒莫名,聲音卻平靜:“在這件事情的處理裡,隻是有一點不足。但這不是你的問題。”
鄭商鳴一臉認真:“未請教?”
鄭世道:“你當不了二十五年的北衙都尉。於國事有疏,於你自己有妨。”
“哪怕查到我去職,也一定要公正地徹查下去。”鄭商鳴道:“鄭商鳴可以任事無能,天子不可以立嫌疑之地。寧可查不出問題,也不能瞎扣問題。”
鄭世這才點頭,表示認可。
“田帥現今羈押在天牢。”他說道:“在來北衙之前,我已通過恰當的渠道,將陛下令你審理此案的消息,傳予田安平知曉。”
“此舉意義何在呢?”鄭商鳴沒太明白:“他早晚也會知曉的。”
鄭世道:“我隻能說,有一件關乎國運的大事,正在發生——他如果要逃獄,隻能在這期間。”
天子提戟殺向幽冥世界、此刻正決戰冥府之事,也就是鄭世這等絕對的天子心腹能知。鄭商鳴今天坐在這個位置上,也有資格與聞。但既然他還不知曉,鄭世也就不細說。
“我對田安平不夠了解……他會逃獄?”鄭商鳴很謹慎。
“田安平絕非坐以待斃之人。如果這局棋已經變成死局,他一定會想辦法掀翻桌子。但在正常情況下,掀桌子隻會讓他死得更快。”鄭世道:“現在是不那麼正常的情況。”
鄭商鳴不太敢相信:“我聽說有篤侯親自看著,他現在又被封了修為,怎麼逃?”
“這就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了。”鄭世道。
“那麼我應該從哪幾個方向預防呢?”鄭商鳴問。
鄭世道:“設身處地,我也想不到逃獄的辦法,但有一個方向或者可以思考——”
他頓了頓,補充道:“萬靈凍雪。”
鄭商鳴悚然一驚!
這簡單的四個字,所涉極其複雜!
十一皇子薑無棄之死,昔年雷貴妃案,名捕烏列之死……
鄭商鳴這一瞬間想到很多。想起當初薑望是如何為烏列、林況挽回名譽,又是怎樣放棄北衙都尉之位,最後逃難避險、遠赴楚國——就連當時的薑望,都不能真正掀開那層黑幕,直麵那堵黑牆!
而鄭世此刻所言,無疑是在驗證那個真相。
田家和當朝皇後,是有過合作的,在很多年前就有。以其涉事之重,甚至完全可以說,大澤田氏是鐵杆的太子黨!
田安平的重用是對太子的嘉許,田安平的重責是對太子的打擊。
現如今,皇帝親征在外,太子有監國名分,皇後更是後宮之主。
那麼田安平若想要逃獄,有沒有可能……走太子的門路?
鄭商鳴心中有一萬個理由,認定這件事情不會發生,認定太子不會如此無智。但他無法否認這種可能。
倘若田安平身上有太子不得不出手維護的關鍵呢?
甚或如父親所言,有一件關乎國運的大事,正在發生……倘若那件大事,失敗了呢?
鄭商鳴越想越是心驚。
他從來沒有想過天子失敗的可能,但古往今來,豈有萬事不敗者?
當今太子在太子位上,已經坐了很多年!
陛下偏愛十一皇子,寵溺三皇女,說九皇子類武帝,好像從未表現過對現太子的喜愛,可如今這位太子自入主東宮以來,一直都沒有動搖過位置。
穩坐東宮而不移,本就是一種大勢體現。
雖則太子一直不顯山不露水,不搶也不爭,但朝野上下支持他、維護帝國正統的聲音,也從來都不喑啞。
這是一股絕對不容忽視的政治力量!
“有篤侯在,篤侯應當不會忽視這種可能。”鄭商鳴沉聲道。
“篤侯慮事周密,自然比你我思慮更遠。但篤侯……”鄭世道:“支持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