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宿走後,緣遙拿起玉石,再三仔細地瞧了個遍,還真是自己五年前“丟”的那塊玉。他還記得星宿當時臉上的表情,沒有惋惜,竟全是驚慌,仿佛丟了傳國玉璽的表情。
“失而複得。”緣遙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這,這便是殿下之前所說的龍龜玉石?”辛彥之說話有些顫抖。
“正是。”緣遙隻看著桌子上的玉石,並沒有碰。
“殿下,是,是如何不見的?”辛彥之不敢問,他怕聽到鈴兒有事,他又忍不住想問,想知道鈴兒是否平安。
“西夷之戰時,不見了。”
辛彥之猛的抬起頭看著他。“聽說西夷之戰打了三年,殿下功不可沒。”
看著這塊玉石,緣遙心中百感交集。“那時,本王十六歲,已跟著叔父信宜君在西南邊境作戰,十六歲,已經開始殺人了,那些人,他們隻是想活著,才穿過國境線來到北冕國,他們也沒有罪,隻是本王必須贏,贏了,才能在北冕城堡裡活下來。”
“殿下一定很辛苦。”辛彥之眼圈變紅了,緣遙口中所說的那些被殺的數不清的人,正是他的西夷同胞,他想起在永昌侯府死去的“叔父”,這些人,都是為西夷複國舍小家而顧大家,他為自己坐在北冕國的宮殿內而恥辱。
“哼。”緣遙冷笑了一聲。緣遙的心開始陰鬱起來,十三歲,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嶺,他要自己負責自己的衣食起居,自己為自己做決定,自己承擔所有的喜怒哀樂,一夜之間,他長大了,不再是個孩子,所有的問題,所有的事情,他都要自己處理解決,那個時間,活下來是他麵臨的最大的問題。若說五歲以後,他活得如驚弓之鳥,那十三歲後,他是噤若寒蟬。星宿一直讓他朝乾夕惕、業業兢兢,他舅父蕭景則讓他畏敵如虎、臨深履薄。“最無憂的時光是在西南邊境,雖然天天都是打仗,卻不需要擔心睡著後再也醒不過來,那一年,最擔心的是前方勝利的捷報,打了勝仗,反而一天都會心事重重地坐在營帳內,前方頻傳的捷報,對一起出生入死的軍中兄弟,本王是高興的,但麵對父王的北冕政權,本王擔心朝堂背後興起的功高蓋主的流言,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緣遙止住了,他未說出的話,他與辛彥之心中都明白,位極人臣,功高蓋主,這正是君王複利怕的。
辛彥之抓著書冊的指甲嵌進了書裡,這軍功的壘成,全是西夷人的白骨。若他現在有劍,他定會撲上去。
“殿下西南邊境得勝歸來,本可依功被冊立為太子,為何殿下不提?”
阿郭拉了一下辛彥之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問了,辛彥之這才知方才失態了。
“本王從西南回京,在過了北落獅門時,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百姓的的愛戴和崇拜,北冕城到處都能聽到嫡王子緣遙的名字。為什麼沒提?大概是厭倦了吧,對戰爭深惡痛絕,對朝堂之事也提不起興趣。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在西南邊境,本王看到了**裸的戰爭,除了殘酷的殺戮,還有謊言。”西夷戰場大概是緣遙這輩子都揮之不去的。在戰場上,一切講究實用性,當他在戰場上看著士兵們的鮮血和呻吟時,他卻要視而不見,把他們當成自己手中的利劍,活著還能用的人就最大限度地送到前方戰場,不能用,則要快速丟掉,那些同情、憐憫和恐懼都是多餘的。他的叔父信宜君告訴他:戰場需要的是隨機應變和不擇手段,要利用對方的弱點,才有取勝的可能。他溫和的性格也成了他的優勢,信宜君說:大殿下是天生的將才,善戰者不怒。緣遙起身離開了。
“以後勿要再提西夷之戰。”阿郭嚴肅地說道。
“為什麼,難道是殺了太多西夷人?還是軍功不夠?”辛彥之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
“你閉嘴。”阿郭一揮拳打在了辛彥之臉上。
辛彥之積壓的火氣終於找到了釋放的地方,也一抬拳頭揮在阿郭臉上。“難道流民就不是人,亡國之人就不是人?”辛彥之越說越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在有國家的人麵前,他心懷自卑。
“你懂什麼,若不是信宜君大人死了,可能殿下早已不在了。”阿郭打完後整個身子都在抖,他這才意識到,他打了嫡王子的臉。
“什麼意思,信宜君是怎麼死的?”
“算了,跟你說這麼多也沒用。”阿郭氣呼呼的轉身離開了。沒有經曆過戰爭的辛彥之又怎能理解戰場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行於左而目不瞬的自若。
戌時了,江波殿外有守衛在換崗,水月和畢月在四周一一檢查後,也退下了,辛彥之用同一個姿勢,一直坐在矮幾前,他手捧著史錄,快速翻著,想找出跟信宜君的記載,他眼睛盯著:蒼龍二年,信宜君殯天。他眉頭擰起,剛才聽阿郭說起時,他還以為信宜君是死在西夷之戰的戰場上,他接著往下翻,可對信宜君的記載隻有短短這一句話,這其中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嗎?辛彥之的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窩中,一眼的不理解,平時筆挺著像劍一樣的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此刻也蔫了下了,全是無奈,辛彥之將書合上,看著桌前龍龜玉石,他想到了鈴兒,他不相信,鈴兒出事了。他在等辛洛王妃的消息,若是鈴兒有事,作為嫡王妃,江波殿一定能收到消息。等到亥時,江波殿裡,隻有兩個婢女在掌燈,眼皮也早已抬不起來,辛彥之吩咐她們退下後,轉身回了房間。呂家被流放之日,京城的百姓歡欣鼓舞,民心所向。八王子緣弘夾在百姓之中,看著百姓臉上歡喜若狂的笑意,卻感染不到他,想起他的母妃,更覺呂家氣數已儘,今日一彆,怕是永遠都不會再見了,舅父雖可恨,此時看著蓬頭垢麵的他,沒有往昔囂張氣焰,隻是一個普通人,卻怎麼也恨不起來了。以後,京城之中就隻有他一人了。昨夜在廷尉司,他外祖父也是這樣交待他的。“你要徹底拋棄呂家,不要被呂家所累,隻管向前。”緣弘同時也將辛洛和鄧漢炎的名字都記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