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id="tet_c"視野朦朧如毛玻璃,卡普侖輕輕在空中劃出兩拍折線的提示。
第二樂章,中庸的快板,作曲家指示的休整間隙差不多足夠,台下的人諒必能澹忘掉剛剛發生的可怕事情。
隻要他們呼吸幾口鬱濁散去後的新鮮空氣,就可以看到往日的時光與畫麵,縈繞在白霧之中一幅一幅、一框一框地跳出……
擊拍折線的第三道,不完全小節的弱拍。
弦樂組從e音起弓,徐徐奏出降a大調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題。
質樸無邪的舞步,溫暖如歌的旋律,無憂無慮的歌謠。
或許也可稱為“一瞬追憶”主題。
回首某些瞬間,在下一路口即逝。
“你參加了一個所親近之人的葬禮......一般是故人、老友、善終的人或所崇拜的英雄式人物,帶有適當的感懷傷逝或澹澹的陰霾悵惘為好......”
在演奏中的羅尹也這麼想。
她想起了巴薩尼吊唁活動的那天,範寧在聖禮台上演奏完那首鍵盤變奏曲後,帶著一絲恬澹微笑,側過臉頰看向聽眾,還有特意看向自己。
“也許在歸途中,你的腦海裡就...就突然浮現出一幅溫馨時刻的畫麵......就像一線明媚的陽光,一縷清爽的微風,沒有任何雲遮霧障,於是你可能把剛才發生的事幾乎忘掉,短暫地忘掉。”
她想起了送葬返程,靈柩入土,新碑立起,他在隊伍中轉身的下一刻。
眼裡有漫天星光。
“可能是受了一些前人的影響,降a大調總是讓我想到塵世間的東西,溫馨的念舊的溫暖的...所以第二樂章,我想寫一些常見的浪漫主義音響,用偏田園化世俗化的方式。”
她想起了汽車後排,他伸手拉住車頂扶鉤向自己解說,他那時是掛著笑容的,他襯衫上方的紐扣是鬆開的,頭發和袖口在隨風鼓蕩,窗外燈火掠過,像梭子,像流星。
有些不公平。
自己觀察得那麼仔細,卻不知道他最後在看哪裡,一個人把車開得那麼快,總得目視前方吧。
那疊手帕還在車上,就讓你永遠再多一個沒還我的東西吧。
39小節,第二部分,也是弱起,從色彩清冷的升g小調開始。
圓號在微微嗚咽,台上的指揮家不著痕跡地給了幾個進入提示,成片成片的弦樂三連音在各聲部間逐一展開模彷。
弓弦的摩擦聲一直在響,透明又輕快,就像夏夜的微風吹久之後的涼意。
“我生存時,死尚不存在;死亡時,我已不生存。所以死與我毫無關係。”
在地毯式的音響效果烘托下,卡普侖指示單黃管呈現出一支悠長如號角的旋律,然後他想起了古代寫史詩的哲人思雷,好像說過這麼一句話。
但他總覺得自己對此抱有一些異議,總覺得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
——死與死者自己毫無關係,那麼,親人、故人、所摯愛的人對他的牽念,難道也和他沒關係嗎?
單黃管的號角旋律,中途悄無聲息地換到了長笛。
特殊的音色對比,想不太通的問題。
樂隊的反複音型變得時斷時續,第二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著單音。
降a大調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題再現。
回首某些瞬間,在下一路口即逝,但這次聽眾聽到了、看到了新的東西。
當那支歌謠再次唱起的時候,羅尹帶著大提琴組,用飽含深情的呼吸,同時訴出了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對位旋律。
那位死去的故人,他還在,他聽得見,他會在冥冥之中回應著懷念。
聽眾們覺得鼻腔內掠過了甘甜的酸痛。
“那位死後的我,我還在,我聽得見,我會在冥冥之中回應我所卷念的人。”
卡普侖靜靜地笑著劃拍。
奏著懷念性質的第一主題的希蘭,聽到對麵那深沉的低音與之相應,在揉弦的時候兩行清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這真的很棒,在以前那些日子裡,陽光能依舊燦爛地照耀著台上的指揮家先生。
要是你來聽聽就好了,你自己寫的東西你都不過來聽。
fff的突強,帶有神秘色彩的斷奏三連音又一次傾瀉而出。
作曲家在致敬曾打動過他的樂聖的酒神式進行,戲謔的表麵樂思之下蘊含著深沉的人生熱情,和令聽眾熱淚盈眶的悲憫思緒。
卡普侖再一次將雙臂從疼痛中撕裂而出,帶動管樂冷峻的號角聲,從地毯式的音流之上激烈揚起。
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所有的人生不都潸然淚下。
他看不見那些吹奏的人,但他聽得見那些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的低吟高歌,時而歡欣雀躍,時而柔腸百結,時而蒼涼如水。
第三次舞曲主題再現,弦樂組全體放下琴弓,將樂器橫抱於懷。
撥奏,太澹,沒有任何重量,色彩開始消褪。
太重的牽念思緒就不必再承載了,弓弦重新奏響主題,以示最後一縷懷念。
回首某些瞬間,下一路口白茫茫的一片。
兩台豎琴的琶音清澈如水,曲終。
聽眾們和樂手們,以不同的視角看著卡普侖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他還是用雙手撐著指揮台的欄杆。
原來失明的感覺是這樣的,色彩、光線和線條消失後,並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徹底的虛無,就像曾經想象著嘗試用後腦勺看東西一樣。
耳朵的狀態倒還保留得不錯,就是身體有些累。
樂手們注視卡普侖的目光比聽眾更為擔憂,一二樂章結束後尚且能做一番喘息,但他們清楚,範寧在三四樂章結尾所做的指示,均是“不停歇地立馬開始下一樂章”。
這意味著從他下一次擊拍開始,需要連續指揮0分鐘以上。
他覺得脖頸和袖口的冷汗有些不太舒服,摸索著掏出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然後再度抬起指揮棒。
“指揮的第一要義就是清晰、穩定、準確,你要記住無論情緒是喜是悲,無論力度是弱是強,讓樂手缺乏可讀性的揮拍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於是顫抖的手臂在幾秒後穩住。
“冬,冬!——”“冬,冬!——”
兩組定音鼓強力的四度錘響,然後是持續的低沉敲擊。
大管,單黃管和中音雙黃管開始疊加執拗的裝飾音節奏型,隨後弦樂組的十六分音符,徐徐鋪開一幅流動不休的場景。
第三樂章,c小調,諧謔曲。
“充滿懷念溫馨和愉悅陽光的歌謠匆匆結束,人們總是會從白日夢中醒來,回到渾渾噩噩的現實生活中......”
卡普侖的視線已經失去焦點,隨意地擱置在樂隊前方,揮拍精準得像台機器。
“那裡是無儘無休的乏味運動,殆無虛日的喧囂奔忙,興儘意闌的重複過活,使人在麻木之餘感到不寒而栗......”
如此一直到67小節,短笛、單黃管和大管弱起,雙黃管以頑固的裝飾音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