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id="tet_c"“愛是一個疑問。”
思緒伴隨著無儘靈感淌出,範寧的指揮棒緩緩執起,揚升,抬落。
“但圖倫加利亞告訴我,在世界高處,有一道由輝光折射出的純淨之光,淩駕於所有欲念與渴求之上,超越所有躁動和狹隘的邊界,如燭火常燃、燈盞通明、照亮永恒上升的旅途.”
這不是任何交響樂作品中的常規終曲。
不是快板。
不是奏鳴曲式。
絕非雄壯和激昂的陳詞濫調,也無需套用“加入合唱升華主旨”的終章模板。
第六樂章,“愛告訴我”,莊嚴的柔板,自由的回旋曲式。
時間已經凝滯成緩慢流動的風。
一切歇斯底裡的掙紮徹底平息,禮台最後的基座灰飛煙滅,暗紅的虛空中隻有無數細小的顆粒與光影在飄蕩。
範寧靜靜地懸浮在原處,而意識幾乎已經消散的樂手們,被他的數百道靈感絲線,最後牽引至這首《夏日正午之夢》的終曲。
回歸純粹的器樂,甚至,開篇隻有弦樂。
在腦海中高超的對位技巧下,弦樂組被他拉出一條完美交織的和聲絲帶,莊嚴而靜謐的d大調愛之主題,從其間的小提琴緩緩流淌而出。
極儘溫柔,極儘優美,極儘深情。
“圖倫加利亞告訴我,關於潛抑的情緒與欲念,偽裝的相遇與滿足啊”
“我在與北大陸的一切道彆時,最直接、牽掛而難過的情緒,必然是傾儘我的滿腔心血、首演在即的‘複活’交響曲,還有與它相關的一係列人和事.”
“比如卡普侖這位讓人唏噓不已的學生,我最希望他能有個不受病痛折磨的身體,有個比‘票友’素養更高的音樂起點,能少走幾年彎路我知道他最放不下的除了音樂就是家人,他希望和妻子能再有幾個孩子,在閒暇之時開一場溫馨的家庭音樂會.”
“所以我在南國結識了瓦爾特。”
“他是神聖驕陽教會的官方有知者,出生於聖珀爾托音樂世家的著名指揮家,他身體健康,品行堅毅,家庭和睦,子女雙全.而且,醒時世界的卡普侖已去世,瓦爾特的‘角色’回歸現實後不會同他產生悖論,因此他在夢境中的命運注定了可以逃離,西大陸血統也不會受到南國夢境破碎的威脅,他會去往北大陸,來到卡普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接過他的指揮棒.”
“特巡廳的那一行逼我進入暗門的人,是我平生最痛恨的家夥,做夢也想將他們置之於死地,因此,有了在聖亞割妮小城挑釁於我,又在醫院大堂慘遭蛇群蹂躪、死於非命的獵人們,兩名首領的屍體正好對應於何蒙與岡,而另外的七名手下就是那天的七名高級調查員”
平靜地審視完這些情緒後,範寧臉龐又浮現出淡靜柔和的笑意。
“至於其他的人呐”
範寧緩緩放下了指揮棒。
形式上的站位和身姿已經失去意義。
他隨意在漂浮著破爛物件的虛空之中邁步,又依次向雙簧管與圓號的聲部靈體們招手,就像輕輕打著招呼。
管樂組的織體加入進來後,以升c小調表現回旋曲中的第一插部,音樂到達高點後暫時跌落下來,形成第一個深沉而渴慕的情緒低穀。
“希蘭.其實,我知道她性格中有果敢剛強的一麵,也明白她的小提琴天分超眾、在同齡人中更是無出其右,但在我心中她總是一位柔柔弱弱、需要嗬護關照、需要悉心教導的小師妹,也是我這一世我最親近最信賴的人,所以,在預感臨彆的前夜,我將自己在北大陸的音樂事業全部交予了她”
“夢境不是情緒的完全‘複現’,而是‘變形’與‘偽裝’。”
“所以,我在南國夢見的露娜,是一位年紀十歲出頭的小妹妹,因為‘失色者’的緣故,她的體質不是很好,覺醒之前在音樂上的天賦也不拔尖,這是我潛意識中對‘嗬護與教導’的念念牽掛甚至於我平日裡做‘甩手掌櫃’,把他人送上門的所有金幣都交予她保管,也是暗合了我將特納藝術廳拜托給希蘭負責的無條件信任.”
情緒的低穀充斥憂鬱與昏厥的情感,隨後音樂重新開始爬升,愛的回旋柔板主題再現。
深諳消極樂趣的悲觀者也難以決定是否要至此倒下,因為他們能在愛的光芒中恍惚看到世界和宇宙的儘頭,所有求索和苦痛似乎都有止息的可能。
然後是第二個插部,第二個低穀。
來自第一樂章“喚醒之詩”的小號主題與長號獨奏,重新喚回燥鬱不安、紛繁繚亂的情緒。
第二個更深沉更渴慕的低穀。
“出身名門的羅伊小姐,具備傳統認知裡我所欣賞的貴族大小姐的一切品格習慣、才貌性情、舉止修養.她理解我對藝術的一切深入思考,總是能察覺到我深層次的情緒,總是在各方麵給我提供幫助卻不求什麼回報.”
“我其實知道其中心意,麵對前方的迷霧我沒法許諾什麼,但我還是會時不時沉浸在‘被理解’的安慰和歡欣中,儘管那不是很心安理得.”
“所以我又夢見了安,同樣才貌性情無可挑剔、對藝術具有敏銳洞察力的夜鶯小姐,在南國的旅途中向我告白,正是因為我自己‘早就明白心意’.可夜鶯小姐的性格與才能,又在夢境中發生了其他變化”
“她是位冰雪聰明的女高音,我們的合作多是以‘吉他加人聲’或‘鋼琴加人聲’的方式,這似乎和羅伊小姐擅長的大提琴沒有關係,其實不然,在去年夏天的聖歐弗尼莊園,我們探討交響曲的合唱文本選擇的時候,正是嘗試演繹了大量的藝術歌曲或歌劇選段當然,這不是羅伊的主要才能,夢境在這裡發生了偏移,可能是我在潛意識中回避著什麼.”
“對啊,夜鶯小姐還是個活潑又開朗的純粹樂天派,永遠不會被逆境打倒、不會因挫折神傷,那是我潛意識中被偽裝起來的‘逃避’心理在起作用,似乎如果女孩兒如此,我就可以在明知其心意的情況下、沒有心理負擔地以師生或同伴的關係相處了”
範寧用力閉眼搖頭。
音樂從第二個低穀爬出,回旋的愛之主題再現,然後又跌落清冷無垠的情感深淵。
燈如輝光,愛亦如是,可令攀升者視物,也令攀升者失明,即使高處照明充足,下層的陰影中亦有知識或疑問流淌。
“至於瓊,可能是由於初次結識時,她是與希蘭年紀相仿的摯友,所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偏向於古靈精怪的妹妹,不過當她的自我回歸‘紫豆糕小姐’後,性格氣質的變化和神秘實力的恢複,多少有些造就了相反方向的印象改變”
“所以夢到的卡米拉是克雷蒂安家族的大女兒,氣質更加成熟,氣場也更足一些,初識的過程也沒有露娜和安那麼快地熟絡起來,或許再往後,還能折射出我一些深層次的潛意識,但隨著瓊本人的靈體直接飄蕩進南大陸的夢境找到了我,這道睡眠的幻象就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的確是有三人陪伴的旅途,沒錯呀”
範寧一口氣連續書寫了三個插部,讓樂手們三次將愛之主題隔開,而且形成的低穀一次比一次黯淡沉重。
但在每一次逐步加強的和聲與旋律擴張中,弦樂與銅管強力宣示,所攀登的主題再現的高峰一次比一次要明朗輝煌。
他麵帶寧靜笑容,徒手輕輕劃著節拍。
那是前人從未走過的路徑。
是乘著熾熱之愛的雙翼淩空飛翔的陽光與微風。
輝塔中的他駕馭著戰車,極速又無聲地朝路徑上方升去。
在已是殘垣斷壁漫天漂浮的虛空中,唯獨有一小撮區域看起來很是違和。
特巡廳眾人所在位置,那一片紅毯居然還在,錄音器械的線束之中,青色光暈如信號燈般一閃一閃,外麵則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邊界,破碎的石柱觸及一端,直接就從對麵另一端伸了出來,這片空間仿佛被硬生生阻斷獨立了出來。
對於這些人來說,目的單純而明確:確保典儀正常舉辦,等待“紅池”如期降臨,然後,將其收容。其餘那些亂七八糟的爭鬥和死活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舍勒對音樂的續寫,說不定還能進一步削弱“紅池”降臨後的狀態,增加收容成功的概率。
此刻祭壇對典儀音樂的錄入、對神秘特性的調和進度已經到了後期。
其他人沉浸在秘儀中,旁邊卻是不知何時多站了一個人。
他具有典型提歐萊恩北方紳士的麵孔與氣質,身穿懷舊單寧色禮服,穿戴白手套與灰靴子,一頭短而豎立的黑發,手持狹長鋒銳的器源神“刀鋒”殘骸,一動不動平靜等待。
領袖波格萊裡奇親自到場恭候。
但是在祭壇外界,在指揮家燕尾服的胸口口袋裡,有一團比錄音器械光暈更明亮的、呈現著深奧紫色的光團在閃——那首第六樂章“愛告訴我”所造成的異質光芒太過強烈,從輝塔上方直接照入噩夢,在它的掩蓋下連波格萊裡奇都沒有察覺。
那是範寧的手機!
在登台演出之前,範寧隻額外作了一個動作。
他把手機的錄音打開了。
“呼呼呼呼呼呼.”
音樂再過幾個小節,突然四麵八方虛化的暗紅色背景,好像有了實質性的“加厚”,並劇烈不安地蠕動起來。
“嗬嗬嗬‘紅池’即將得見.”那一團顏料堆與紫色電弧交織的混亂光影中,“緋紅兒小姐”再度發出神經質的笑聲,“我必將被拾起、被揀選、被擢升,重新升得更高!紫豆糕你這個蠢東西,你所做的一切沒有意義,你所以為的爭取與照拂沒有意義!哪怕我放任這裡的音樂持續到第十個樂章也沒有任何意義!”
瓊聽聞後發出全然無所謂地笑聲:
“與祂無關,懂嗎?主要是你一天到晚糾纏不休實在太煩.”
“我就是想拖你下水!!”
鮮血與電弧飛濺之間,瓊拋出了一張染著濃重“推羅紫”的移湧路標,見證符是紫色鑰匙狀的模糊指代。
正是那張當初在範寧配合下,於醫院廳堂嘗試留下的“裂解場”路標。
她似乎是要借著與“緋紅兒小姐”糾纏之際,直接將她一起拖入這處凶險的移湧秘境!
“瓊,你都已經把果實鬨沒了,彆做傻事!”這一下範寧終於顧不得去觀照自我,直接探出手臂大喝一聲。
“故地重遊一圈而已,如果我沒死,等你來救我。”
“裡麵藏著我自己的私密移湧路標,你逃出去了有空去看看。”
一隻銀光閃閃的長笛朝他拋飛了過來。
範寧剛想咬牙說什麼,這下隻得先接住長笛,收入懷中。
“居然是那兒?”
下一刻,感應到路標位置的瓊,身影化作一道紫色流光,拖拽著後麵的顏料團,直接衝向了原本禮台側後方的一處位置。
——禮台已經分崩離析,那裡是原本“歡宴獸”所在之處,這座龐然大物是堅持到最後一刻消散的事物,現在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隻能看出依稀的扭曲形狀了。
一大片粘稠的血漿覆蓋了裂痕,然後似沸騰般地冒起了泡泡。
“你這個瘋子!”被瓊發了狠拖拽住的“緋紅兒小姐”驚怒交加。
“這裡不是什麼南國,是鮮血的愛欲之夢,是愉悅者們的產床,是‘紅池’的食道,你飄入不了任何其他的夢境,你們的每一份靈感與情緒都是在彰顯出祂的一種獨特的胃口!”
拖住顏料團的紫色流光,數次都撞在了血漿之上。
雙方又一下子僵持了起來。
“紫豆糕姐姐繞道偏右後方再往下.”突然露娜氣若遊絲地開口了。
自從“失色者”覺醒後,她腦海中不知為何多了大量和“瞳母”有關的知識。
作為當事人的瓊,還有看著這一切的範寧均不明所以。
範寧隻知道“歡宴獸”是和聖傷教團有關的製琴家族所建造,但一時間想不通更深層次的關節。
瓊不敢耽誤細問,直接朝著露娜所指區域,拖著顏料團一頭朝“裂解場”墜了下去!
血漿的阻礙綻開。
紫色不見了。
她知道範寧之後一定會去救自己,不用再去等著聽什麼許諾,也不用再去計算人情折算方式。
雙方不知道各救各多少次了。
“攀升高處,不要朝下望!”
少女最後一句拔高聲調的提醒,讓心神散亂的範寧渾身一震。
那些“加厚後”蠕動起來的暗紅色背景,以及似液非氣、不可捉摸又粘連難避的霧氣後方,似乎有萬千顆複眼在凝視自己。
瞥了這麼一眼“紅池”食道的範寧,還沒進一步看清到底是什麼模樣,突然感覺全身麻麻癢癢,似乎有萬千個微小的器官要生長而出。
他當即撤掉視線,接續起音樂的靈感,並再度仰望高處。
第三個更深更暗的低穀,走出。
d大調的“愛之主題”在結束部重現。
逐漸地,範寧看到了門扉儘頭那輪金色的日珥,壯麗和雄輝的“燭”之靈知已經咫尺在望。
上方各種質地透明聖潔,色澤閃閃發亮的“氣泡”居然開始下沉。
那是聖者伈佊以自身全部秘史之力為代價,所化成的南國極少一部分的“曆史投影”,其中的光影有人、有景、有建築、有花朵、還有畫作、文字和樂譜。
它們被製造出來後,依舊受著“紅池”的侵染,似乎本能地往上竭力漂浮。
但在第六樂章“愛告訴我”響起後,它們又自己漂了下來。
那兩位透明度已丟失近無,僅剩下一些無色光影凸起線條的小姑娘,在最後一刻想到了老師留下的小紙條。
在緩緩掏出打開的時間裡,她們跟著“曆史投影”一起,被範寧的靈感絲線牽引至身旁。
老師他居然是
難怪.原來如此
訝異的露娜,和恍然的夜鶯小姐。
但她們覺得很困很困,意識已經不足以支撐激烈的流淌了。
範寧淌下一小滴眼淚,是微笑閉眼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