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問了張四娘一些家裡的事情,又問張四娘願不願意進書院讀書。張四娘麵對這個問題時,表情有些希冀,但還是禮貌地搖了搖頭:“四娘確實如那些郎君所說,不過是個貧賤女子,能有竇郎君這樣的好心人教四娘識字,已經是極大的幸運,四娘……不敢奢望。”
辛夷明還想再說什麼,張四娘卻開口道:“先生,四娘還要去雜院做工……”
“嗯。”辛夷明沒有挽留,“你便去吧,我與竇子期再聊聊。”
竇章望著張四娘的背影,滿臉心事重重:“先生,四娘真的很聰明,若是先生您願意幫她上學,學生可以再勸勸她。”
“嗯。”辛夷明打量著眼前的小小少年,“你若是能勸,那確實是極好的。但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張四娘,你還會幫嗎?”
“學生會的。”竇章堅定地點了點頭,“學生幫張四娘,不是因為個人情感,而是學生覺得每一個渴望知識的人都不能被辜負。若是那人是張四郎或者牛四娘、王四娘,學生也還是會幫。”
“好。”辛夷明點了點頭,“我還有彆的事,便先走了。過些日子,再來書院找你。”
那日之後,那幾個刁難張四娘的學子都受到了懲罰,而念著那位女先生的話,竇章也數次勸張四娘進書院讀書。但張四娘每次都會避開這個話題不談。
“四娘,以前你因為沒有條件,所以與讀書無緣。如今有貴人願意幫助你,你還有何顧慮?”
終於,在竇章的一次次追問之下,張四娘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竇郎君,你願意教我讀書認字,我真的很感謝你。隻是我家裡已經替我定了親事,父母都收了彩禮,那人是個做生意的鰥夫,過些日子,我就要遠嫁臨川了。我沒法接受貴人的幫助,也是怕拂了貴人的好意。”“什麼?”雖然盲婚啞嫁、父母包辦都是常態,可竇章還是為張四娘不平,“你明明是這麼聰慧一個女子,嫁個鰥夫,一輩子埋沒在那後宅裡……”
“彆說了。”張四娘打斷了竇章的話,“竇郎君,四娘心意已決,不必再勸。隻是還有一件心願,想求竇郎君幫忙。”
“……你且說何事?”
“我有姓無名,從前是張四娘,未來就是張氏。但其實……我也想有自己的名字。隻是我讀書少,想請竇郎君幫我取一個。”張四娘垂眸笑道。
竇章心裡難受得緊,嘴角都繃成一條直線,思慮再三,在紙上提筆寫下“張裕柔”三字:“《中庸》所雲: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意為寬大為懷,溫和柔順,能夠包容天下。”
“果然是讀書人,一出手就是不一樣!”張裕柔喜出望外,跟著竇章在紙上將自己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而竇章卻不無心酸地默默祈禱道,裕柔裕柔,也希望命運能夠包容你。
自取名之後,竇章再也沒見過張裕柔。聽說在那之後她就離開了書院,回家備嫁去了。
辛夷明再次見到竇章時,看見一個垂頭喪氣的小書生。
竇章將張裕柔的事情一一告訴辛夷明,辛夷明卻帶竇章離開書院,去了一趟大興城外的村塾。村塾裡,稀稀寥寥地坐著幾個男童。辛夷明開口道:“我這段時間走過了大興幾乎所有的書院。但這些書院裡,很少有寒門,即便有,也是一家兄弟姊妹供著一個男子讀書。那些寒門女子,即便被允許進入學堂,也因各種原因與學堂失之交臂。是貧窮和成見束縛了她們。”
竇章沉默了一瞬,他想起張裕柔閃閃發亮的眼睛,突然捏緊了拳頭:“先生,學生以後想自己開一家學堂,免費為寒門女子提供教育!學生現在能力不足,沒能幫得了張裕柔,但未來,學生想幫更多的人!”
“嗬嗬,我的野心比你大一點。”辛夷明望著村塾裡坐在書桌前苦讀的學童,透過村塾的窗,她看見遠處的田野裡,他的姊妹正隨著母親一起勞作。
她歎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要讓他們重視女子的教育,就要讓他們看到女子受到教育之後的成果。當女子開始叱吒官場時,當她們看到寒門女子也可以依靠讀書翻身時,他們自然就會想要將女兒也送進學堂。僅僅是一間學堂,遠遠不夠。終有一天,我要讓這辛周朝,天下同官同學,人人有書可讀。我不僅要改變一人的命運,我要改變全天下人的命運!”
竇章驚詫地望向身邊容貌迭麗的女人,此時的她真有種天神下凡之感。他訥訥道:“先生大義,學生……五體投地。”
“我需要一個執行者,替我完成這件事。竇子期,後年春闈,我等你。”辛夷明拍了拍竇章的肩膀。
“學生……還不知道先生的名諱。”
“嗬嗬,等你成了貢士,你自然就知曉了。”辛夷明笑了笑。
兩年後,竇章一舉奪魁,入朝之後,即刻成了女皇最寵愛的大臣。隻是他卻沒有被女皇留在京中,而是派他走遍辛周各個州府,廣設書院,最後才在洛陽建起了那座隻招收寒門的“河曲書院”。
二十年後,竇章因公前往臨川。從嶄新的書院出來,看著那一個個女學子挎著書包結伴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下感慨,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個“學生”來。可是姓張行四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派人四處打聽了一個月,眼看著就要離開臨川了,忽然得了消息,說可能找到了張裕柔的下落。
竇章滿心歡喜,重逢,眼前卻是一座小小的墳塋。
“我繼母確實是從大興嫁來的。”這戶人家的兒子說,“隻可惜剛嫁過來一年半,就難產死了。她會讀書識字,嫁到我家時帶了一本《大學》,可寶貝了。後來她走了,那本書還在我家雜物間裡放著。”
他說著,去雜物間翻了好一會兒,翻出一本已經被蟲鼠啃咬得麵目全非的書來。
“喏,就是這本,好幾次收拾雜物間想丟掉,但順手放在旁邊,很快又忘了。”
竇章苦笑著接過那本已經快要爛掉的《大學》,分明是他的手跡。
這夥兒據說是繼母故人的貴人走後,繼子去打掃了一遍繼母的墳塋。他發現原本墓碑上刻著的“張氏”的“氏”字被人用刀狠狠地劃掉了,在旁邊端正地刻了兩個字:裕柔。
竇章回京後,太祖召他進宮,問他此次外出有何收獲,竇章講了張裕柔之事,道:“臣收獲了一本破書和一件傷心事。”
辛夷明坐在龍椅上,歎了一口氣,瀲灩的美目在奏折上逡巡:“竇愛卿,朕的構想,你實現了麼?”
“陛下,我……”竇章開口時忽然瞥見一旁的銅鑒裡,自己已是老態龍鐘。他再向前望去,眼前隻有一把空空的龍椅。
他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淚:“怎麼陛下您也拋下臣走了呢?”
“外祖父……外祖父……”陳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竇章從夢中驚醒,眼淚竟然將自己的前襟都打濕了。
“外祖父怎麼又做噩夢了?”
“不是噩夢,隻是夢見了一些往事罷了。”竇章頭腦昏昏地坐在船上,望著山色空蒙,心中出奇地平靜。他這一輩子,好像隻做了一件事,這件事還沒有成功,他就老了。如此想著,竇章都有些可憐起自己來。他知道,儘管如今的辛周朝像極了太祖想象的那樣,但遠遠不夠。
唉,百年之後,怎麼去見她呀。
小船緩緩靠岸,陳埭攙扶著外祖在湖邊的酒樓裡吃飯。今日酒樓裡有許多書生在喝酒吟詩,陳埭見外祖看著那些書生在題詩板上作詩,便也為外祖討了一塊來。竇章思索片刻,念及船上那個夢,落筆寫下一首五言。
木落錢江夜,西湖懸玉鉤。旌旗環水次,舟楫泛中流。目極想前事,神交如共遊。瑤琴久已絕,鬆韻自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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