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口小兒!”林煥氣急,竟然當殿摘下官帽就往地上砸去,“不過是個官而已,我不當了!”
“林大人好魄力,孤很是佩服!”辛溫平撫掌而笑,瀲灩的眸子掃過台下一眾官員,“現有林大人為諸位帶頭,對孤還有不滿的,自可以標榜林大人。”
這林煥不過就是辛溫平殺雞儆猴立威的靶子。大宗伯又如何?在絕對的皇權麵前,林煥什麼都不是。
林煥做官三十餘載,如今也算是小有家產,就是辭官回鄉也能豐衣足食。但尉遲域等人可舍不得離開這權力中心,紛紛閉了嘴,做縮頭烏龜。
辛溫平心下冷笑,若一個個真像林煥那麼硬氣,她或許還能高看他們一眼。尤其是這尉遲域,空有一把子蠻力,能留他在京中蹦躂這麼久,也不過是因為此人不可控,放到地方恐遭禍患。
如今她已入主東宮,距離那個位置隻有一步之遙。她監國這一年,已經將朝中大臣的底細摸了個七七八八。朝中異己,有些政見立場相左但對她並無太深敵意的如許無患一流,可用;有些對她有敵意,但相對公私分明的,如竺可危、武川姚氏的一些官員,隻要能力在那,也可用;哪怕是那一怒辭官的林煥,也是有幾分才學,若是他能服個軟,辛溫平或許還會繼續用他;但尉遲域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還對自己敵意如此深的官員,辛溫平不想用。
閔德年間月槐嵐、賀蘭素等名將都在邊疆,李承牡也打算去安西都護府,那時尉遲域在朝中的武將裡還算排得上號。但若他真是個能堪大任的,聖人也不會大費周折將姚靖仇從地方調回京中做這個大司馬。而如今朝中有月槐嵐、賀蘭素在前,尉遲域就是一把不太好用的刀,還時不時會將刀刃朝向辛溫平。
況且尉遲域在京八年,職權其實已經逐步被辛溫平架空。武將的功夫不常磨練就會生疏,尉遲域又與幾個愛相互吹捧的李派官員走得近,日日飲酒作樂,在酒肆裡對朝中官員品頭論足,且看他如今大腹便便的樣子,哪裡還提得動手中槍?
養好一個官很難,但養廢一個官輕而易舉。
不過以辛溫平對李承牡的了解,恐怕從姚靖仇當上大司馬的那一刻,他應該就已經放棄尉遲域了,隻是尉遲域本人還不知情罷了。
如今李派在朝中得用的,不過就尉遲域和林煥二人,林煥今日怒而辭官,尉遲域不成威脅,李派在京中已經沒有什麼核心力量了。
見四下官員都安靜如雞,不再揪著今日立儲之事不放,辛溫平淡淡擺了擺手:“諸位大人有事便奏,閒雜人等移步殿外吧。”
這閒雜人等她咬字咬得極重,說這四個字時一直看著林煥,林煥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冷哼一聲,在一眾官員的目送之下往殿外走去。林煥一走,這大宗伯的位置可就空下來了,九姓十三家的人立馬見縫插針,一麵恭維辛溫平,一麵推薦自家的小輩上任。辛溫平沒有立馬決定,暫將此事按下不表。
此刻的護國寺中,辛兆正穿著一身灰紫色素袍,坐在方丈麵前,手上盤著一串沉香手串,問道:“慧嘉大師,朕要傳國於皇太女的決策,究竟是對還是錯?”
方丈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隨後道:“陛下緣何苦惱至此?”
“在母皇之前,天下無有女皇;在朕之前,天下無有皇太女。朕不知這無中生有之事怎論是非,怕悠悠眾口、蜚短流長,怕含瑕青史、百年之後被人唾罵不得成佛。”辛兆麵對佛祖,竟是低眉順眼,無比虔誠。
“立女子為皇儲並非無中生有,”方丈勸解道,“有一天女,曰淨光,在王舍城聽佛宣說《大雲經》,佛告淨光天女曰:‘汝於彼佛暫得一聞一《大涅盤經》,以是因緣,今得天身,值我出世,複聞深義。舍是天形,即以女身,當王國土,得轉輪王所統領處,四分之一,得大自在,受持五戒,作優婆夷,教化所屬城邑聚落,男子女人大小,受持五戒,守護正法,催伏外道諸邪異見。汝於爾時,實是菩薩,為化眾生,現受女身。’這淨光天女在佛祖的指引下,以女子之身當上了女王。佛祖既能立淨光天女為儲,陛下亦能。而辛周向西,一度強盛的大秦帝國,也曾有女皇執政。聖人之決策,凡人豈能明悟?至於凡夫俗子之言,更何須在意?”
辛兆露出醍醐灌頂的神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慧嘉大師不愧為高僧,朕已無困惑。”
走出護國寺的佛堂,方丈正遇見辛溫平安插在寺中的沙彌,兩人見禮。這慧嘉大師原本隻是個窮僧人,大興雪災的時候,他所在的那個破敗寺院被雪災徹底毀了,是皇太女給了他和他寺裡幸存的沙彌們新的安身之所。慧嘉被辛溫平送進了雁慈寺,現在又被調到護國寺做方丈,可以說,他就是辛溫平養著的人。
辛兆觀念的變化,也離不開這些受辛溫平恩惠的僧人。
辛兆年紀不過四十出頭,卻因為風症險些喪命,道士他不再相信,但他依舊渴望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正是有了這個致命的弱點,才讓辛溫平乘虛而入。
吃齋、念佛、聽經,那些觀念就在日複一日看似枯燥無害的日常裡一點點滲透進辛兆的大腦。他在雁慈寺住的第三個月時已經從最開始的形式主義,到已經完全相信方丈所言的極樂淨土真實存在,而自己作為帝王,從現在開始摒棄雜念、專注修心,定能成佛。
這就是辛溫平對辛兆的策略,綿雨無聲,卻能滲進最深的土壤。在辛溫平這樣的滲透之下,辛兆的底線一再被打破,終於,達成了辛溫平想要的那個結果。
但辛溫平也知道,這還不是結束。百官退朝之後,辛溫平在程思威的陪同下一步一步爬上了含元殿的高台,她自大興西望,黃河奔流,黃沙、高原、大漠,不知道她撫軍監國的消息一出,李承牡會作何感想。她是希望突厥能夠牽製住李承牡的腳步,但這永遠是下策,戰爭不是她想看到的,她也不能以皇太女的身份操縱突厥與辛周兩國間的紛爭。
皇太女監國的消息傳到了安西都護府。節度使府內,處羅力仁和白念恩都坐在李承牡書房後的密室裡,三人麵前是一張完整的沙盤。
“朔方軍最近冒出來一個新人,是河北道司馬使王榮的女兒王文珍,短短一年的時間已經從斥候坐到副尉的位置了。原本王文珍去給先太子守陵,王榮已經放棄了這個女兒,沒想到前年被聖人放歸,一意從戎。去年朔方軍和室韋的衝突中王文珍立了軍功。”白念恩輕輕在河北道插下一杆絳紫色的小旗,示意辛周的勢力,“王文珍是堅定的皇太女黨,甚至親手殺了兩個我們安插在朔方軍裡的暗線。”
“姚靖仇,我們還不明確他的態度,是否應該派人去策反?”白念恩在涼州城上插下一杆白色小旗。
李承牡思索片刻,道:“這是必然的,但不是現在。從西北軍調撥精銳兩千,分次混在平民裡潛入涼州城,等到我們準備好,再派個口才好的說客前去。兵貴神速,等到發兵之時,我們先遣二萬精兵急行涼州城下,若姚靖仇投誠,便將平西軍收編。若姚靖仇不從,便當場擊殺他,然後圍住涼州城,即刻內外夾擊,攻而破之!”
辛溫平監國以來一直在二姚之間端水,就是為了穩住姚靖仇。她還將姚靖仇的胞弟從地方調至都畿道,賜了田宅美舍,還讓姚靖仇的胞弟將他父母也從武川接來洛陽,以姚靖仇戍邊有功為借口給姚靖仇的母親封了誥命。辛溫平的懷柔政策比辛兆的要強多了,比起辛兆隻是把月無華扣在兩都不給權也不給錢,辛溫平可是什麼都給了,要誥命有誥命,要官職有官職,頗有一副要替姚靖仇把二老養起來的架勢。姚靖仇本來就沒有謀反的理由,頂多是二姚之間爭爭權力,如今更是不可能輕易投誠。
白念恩也想到了這一點:“姚靖仇的父母如今都在洛陽,恐怕……”
處羅力仁素來心狠手辣,他提議道:“若是我們的人在洛陽動手,殺了他爹娘,嫁禍給二皇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