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熜幽幽睜開眼,瞥了眼禦書案,已有過半奏疏批閱完成。
朱厚熜也沒什麼動作,隻是歪頭瞧著,突然覺得這個兒子順眼許多。
“父皇醒了?”
“嗯。”
朱厚熜打了個哈欠,坐起身緩步上前,“可有不懂之處?”
“也不是不懂,就是涉及數額過大,兒臣不敢輕易批複。”朱載坖沉吟了下,問道,“父皇可有察覺,賑濟錢糧方麵……是否偏大了些?”
“正常,曆來天災賑濟災民,哪有一文不少的落入百姓手中?”朱厚熜說道,“貪官是殺不完的,太祖已經證明過了,一直以來,皇帝的要求都是辦好事為主,兩袖清風卻無能力的清官,不如一個貪財卻能辦實事的乾吏。”
“可……兒臣以為,貪腐之風不可助長啊。”朱載坖悶悶道,“朝廷本就不富裕,下麵人還不知體諒朝廷不易,屬實……混賬!”
朱厚熜忽的笑了。
朱載坖有些心虛,悻悻道:“兒臣說的不對?”
“對,太對了。”朱厚熜說道,“記得朕剛禦極那會兒,也是你這樣的心理,嫉惡如仇,恨不得要求人人為公……李青曾經評價過這種心理,叫‘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說的挺中肯的,作為統治者,這樣想當然不錯,可更要貼合實際才行,不能為了清廉而清廉,不然,就淪為形式主義了。”
朱載坖沉吟道:“可要是既貪錢,又不乾實事的官員呢?”
“簡單,雷霆擊之。”
朱厚熜說道,“其實,隻要你這個皇帝給人一種英明決斷的心裡印象,下麵人就會老實,就不敢過分。漢文帝、唐太宗治下時期,貪官就少了?”
朱載坖微微點頭,小聲道:“兒臣隻是太子。”
朱厚熜好似沒聽見,繼續說道:“當然了,隻有英明決斷的形象是不夠的,還要有手腕才行,就比如這次賑災,等塵埃落定,就可以根據各地的賑濟情況,針對性地拿一部分官吏開刀,既能挽回損失,還能給其他人敲響警鐘,裝進口袋的錢,未必就是他的。”
頓了頓,“作為皇帝,不該隻盯著臣子的德性,解決問題、發展國家才是重中之重,要懂得取大舍小。”
“父皇教誨的是。”
朱載坖微微點頭,憂慮道,“可是父皇,若是地方索要錢糧過多,事卻辦的極為漂亮,那還懲治不懲治?懲治,恐傷人心,不懲治,朝廷不是虧大了嗎?”
朱厚熜有些無語,耐著性子道:“首先,你看到的這些,都是內閣過了一遍的,漫天要價的直接就八百裡加急打回去了;其次,朝廷鷹犬也不是吃乾飯的,各地災情如何,災民多少,皇帝豈能沒個數?地方官吏也大多不敢賭皇帝是瞎子、聾子。”
“無論京師,還是地方,就沒有絕對乾淨的臣子,即便有也是鳳毛麟角,可卻沒你想象的那般黑,當然,這是建立在你勤政的基礎上,你若隻顧享樂,那就彆怪下麵人心黑了。”
“龍威龍威,這個‘威’不是說一不二的威風,是威懾,是權威。”
“一個掌握實權又英明的皇帝,才能威懾到臣子,才能讓其主動收斂心中的惡,不敢過分逾矩,知道了嗎?”
“兒臣知道了。”朱載坖由衷道,“英明如父皇,縱觀煌煌史冊,也找不出幾位帝王。”
朱厚熜嗬嗬笑笑,說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莫要辱沒了老子的威風。”
“兒臣……”朱載坖有些發虛,“兒臣儘力。”
“儘力?”
“兒臣一定!”
朱厚熜這才露出滿意之色,“年輕人就要有乾勁兒,有衝勁兒,要不服輸,你姓朱,身體裡流淌的是太祖、成祖的血,莫要辜負祖宗,辱沒祖宗。”
“是!”朱載坖神色堅毅。
“這才對嘛。”
朱厚熜微微笑了,儘管還是不看好兒子,可最起碼的態度有了,也有了這個心,至於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多少……
隻能看天意了。
朱厚熜打開那些沒有批複的奏疏,開始審閱、批注……
父子同心,很快就將奏疏掃蕩一空。
朱載坖長長舒了口氣,突然想到了什麼,道:“父皇,您剛說龍威的‘威’是權威、是威懾,可是……兒臣記得您曾說過一句話,皇權自誕生起,就一直在磨損,時至如今,哪怕是您,比之太祖、成祖時期,也弱了一些。兒臣非是不自信,而是父皇太過英明,自問達不到您的高度,這……又作何解呢?”
朱厚熜沉默了。
許久,
“你這個皇帝還不至於沒有權力,時間還早呢。”
“未來呢?”朱載坖追問。
朱厚熜默然半晌,道:“大概會從一個人,變成一個整體吧?”
“?”
朱載坖滿腦袋霧水。
朱厚熜沒再解釋,隻是道:“忙了這麼久,去歇歇吧。”
頓了頓,“你那個高先生,可以讓他長住東宮,朕允了。”
聞言,朱載坖喜形於色,顧不得再想這些沒影的事兒,忙行了一禮,“謝父皇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