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坖起伏劇烈的胸膛逐漸放緩,默然良久,啞聲道:
“我知道了。”
黃錦悄然鬆了口氣,俯身一禮,“奴婢告退。”
朱載坖立在宮簷下,瞧著太陽折射下更顯恢弘的殿宇,想象著數十年前,比他還年少的父皇佇立在裡,穿著那件大了好幾號,卻被楊廷和美其名曰“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的龍袍,看著登記詔書上大臣擬定的《紹治》年號……
又是何等心情?
肩膀瘦削的父皇,勇敢的說了“不”,改《紹治》為《嘉靖》,駁了一眾大臣麵子,接著又為生母駁了張太後麵子……
而今……
想來父皇當時穿的那件大了幾號的龍袍,他能完全‘撐’的起來了吧?
可明明更寬闊、更厚實的肩膀,卻比不過那瘦削的肩膀……
朱載坖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兒。
自卑?自責?自慚形穢?……
或許都有吧。
許久許久,朱載坖抱著精美的木匣子,轉過身,走進乾清宮……
老子英雄,兒子最起碼不能狗熊!
~
“皇上。”黃錦輕喚了聲。
朱厚熜緩緩睜開眼,卻依舊保持著打坐的姿勢,“都說了?”
“說了。”
“如何?”
“太子殿下明悟了皇上的良苦用心。”黃錦說,“殿下還是很有責任心的,也不怕苦累。”
朱厚熜怔怔出神,許久,抬起胳膊。
黃錦忙上前攙住,扶他站起來,問道,“太子畢竟涉及未深,真要這般苛刻嗎?”
“不苛刻了……”
朱厚熜走到茶桌前落座,接過黃錦遞上的茶,抿了一口,怔怔道,“大明越來越富強,臣子越來越精明,現有的權力架構越來越鬆散……皇帝自然是越來越難做,朕隻能如此,也必須如此。”
“唉……”黃錦感傷道,“要是李青在就好了,皇上也不會有這諸多憂慮。”
“今日之大明,今日之國情,都是李青一手促成,也是他樂意見得的一幕。”朱厚熜苦澀一笑,道,“他在又能如何?他不會、也不想改變什麼,當然了,現在他也改變不了什麼了,大勢已成,倒逼皇帝,倒逼皇權。不太久的將來,還會倒逼官吏、倒逼富紳……”
“大明皇帝拿李青當牛馬用,殊不知,李青卻在一點點讓大明皇帝成為牛馬。到了現在這個境地,已經沒了回頭路可走,連改變方向都做不到了。”
“時代的車輪高速轉動,妄想阻擋?嗬嗬,不過是螳臂擋車罷了。”
黃錦聽不太懂,卻也能感覺的出,大明好像真的跳出了曆代王朝的宿命,一時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良久,
小聲說道:“李青沒什麼壞心思。”
“沒說他有壞心思,他隻是用傷害既得利益者的方式,去反哺數千年來飽受疾苦的百姓,說起來,受益的還是大明,卻不是大明皇帝,大明官紳……”
朱厚熜驀然一笑,“不過啊,掰開了、揉碎了,立足於曆史長河去看待,又都是受益者,其實,朕倒也沒真的痛恨李青,隻是惱他,惱他不該讓朕知道這些……如若朕什麼都不知道,未嘗不是件幸福的事。”
黃錦撓撓頭,說道:“非是李青吧唧嘴,主要是皇上您太聰明、太睿智了,李青不是故意如此,而是他沒能力瞞過皇上,若是能瞞,他肯定不會讓您知道這些。”
朱厚熜怔然,自嘲道:“這麼說,還是朕的錯了?”
“呃嗬嗬……也不是,真要說,那還是李青的錯。”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笑罵道:“什麼時候也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
“哪有,奴婢隻說實話!”黃錦乾笑笑,試探著說,“皇上,奴婢覺得這種強度就夠了,再釋放壓力,隻怕太子……可能會頂不住。”
“你不說,朕也不會給他太大壓力,吃了一塹,再不長一智,朕豈不成了昏君?”
黃錦訕笑笑,輕聲道:“皇上是想前太子殿下了吧?”
朱厚熜沒有否認,隻是歎道:“朕沒時間啊。”
“等此件事了,等李青回來,就有了。”黃錦說道,“咱們時間還長,不急這一時。”
朱厚熜微微點頭,飲了一大口茶,放下茶杯的同時,也斂去了憂鬱之情,說道:
“已至深秋,用不太久就要冷起來了,朝廷儲存的棉麻遠遠不夠,擬一道旨意,八百裡加急送去江南,讓巡撫楊慎大力收購棉麻,往災區輸送。哦對了,給他令旗令牌,告訴他,可以挪用稅銀。”
黃錦問道:“皇上,這不會再度讓棉麻價格失衡嗎?”
“古諺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初棉麻一事,多少江南大富折在裡麵了,哪能不長記性?再者,時下西域已經收取,朝廷也開始正式從西方諸國收購棉花,這種可能性極小。”
黃錦遲疑道:“皇上英明,隻是……楊慎已經很老了,還能辦好如此大事嗎?”
“楊廷和的兒子,能力豈會差了?”朱厚熜冷冷一笑,“朕讓他做巡撫,可不是讓他享福的!”
“……是,奴婢這就去辦。”
黃錦不敢再說,忙不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