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翟寬,舉目示意翟讓。
翟讓遲疑稍頃,見不僅李密,連帶裴仁基、郝孝德的親隨都出帳外去了,他若仍自留親隨在帳內,不免既無理由,也失麵子,顯得不夠大氣,便豪爽地笑道:“左長史此議甚佳。”令眾親隨,“俺與魏公等飲,不須爾等伺候。左長史言之甚是,天寒,爾等亦出去飲酒快活吧!”
翟寬色變,然翟讓令已出,隻得無言。
於是,數十親隨唱個諾,隨著李密、裴仁基、郝孝德的親隨,一同退出帳去。
帳門打開,等他們出去後,旋又緊緊關上。
一關一閉間,寒風卷入,燭火搖曳,帳中明暗不定。
李密身後帳璧上掛著的那張雕弓珠光寶氣,愈加奪目。
……
風雨夜晚的時間,在沙沙的雨聲中,寂靜流淌。
尤其當在等候的時候,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刻鐘都格外漫長。
三更的鼓點,響起在營中,蕭裕營轅門邊上塾室內擺放的銅壺漏刻,指針也同時指在了子時。
蕭裕起身,向李善道再行個軍禮。
李善道點了點頭,他應聲諾,大步走出了室外。
室外,轅門內,蕭德等諸將披盔貫甲,呈三排,列立夜雨下。
雨水順著他們身上的甲胄滑落,彙成細流,映著火把微光,閃爍如銀。
蕭裕目光掃過,見眾人雖衣甲濕透,卻人人昂然振奮,未有多言,令道:“時辰到了,出擊!”
轅門緩緩打開。
蕭德等將的部曲,早集合在轅門正對著營內大道,與轅門兩側營牆和營區間的空地上。依定下的次序,其營兩千騎兵,牽著馬,依序出營,人銜枚、馬摘鈴,除風雨聲,再無彆的雜音。
為防地滑,馬蹄上裹了草。
不到兩刻鐘,全營出畢。
蕭裕向已出室外的李善道進稟:“總管,各部已儘出矣!”
數騎自東邊馳來,下馬分彆進稟:“將軍,我營三千將士已出營完畢!”
是焦彥郎、秦敬嗣兩部的軍吏。
李善道步到轅門,隔著整齊排列於營前的兩千騎兵,望了一望西邊的弘農縣城和南邊剩下的最東邊的那個守卒營,皆是為防李善道部夜襲,雖火把映得其遠近透亮,然內中俱無動靜。
“蕭公,此戰成敗,能否儘殲兩縣援兵,儘係公身了。”李善道握住蕭裕的手,親敬地說道。
蕭裕慨然應道:“總管放心,必不使兩縣援軍一兵一卒得脫!”
便兩千騎兵儘皆上馬,蕭裕也上了他的馬,——這馬是李善道送給他的良馬,通曉人性,日行千裡,雄健卓異,價值千金。斥候剛報,就如李善道的預計,兩縣援兵剛去營五裡上下,這個距離不遠不近,首先追之很快,其次打起火把,不怕被他們看到。不愧蕭裕帶出的精騎,兩千騎兵整齊劃一,點燃了火把。一聲令下,蕭裕率先,眾騎緊從,迎風冒雨,馳南而去。
李善道立轅門觀之,見如一條蜿蜒的火蛇,在夜下風雨中,轉上官道,向著南邊狂飆疾行,雨聲與急驟的馬蹄聲交織,仿佛天地間隻剩這股鐵流,堅定而迅猛,直撲退走之兩縣援兵。
未過多久,夜下雨中,官道上又出現了一條火蛇。
這條火蛇比蕭裕營兩千騎兵形成的火蛇更長,是焦彥郎部的步卒。
又在官道東的野地上,隱隱約約,可看到亦有兵馬在行進,這是秦敬嗣部到城南設伏的將士。
三營將士,皆嚴按李善道規定的時間,準時地開拔出發。
十一月的天氣了,按後世的西曆說,已十二月,確實冷,又下著雨,李善道饒勤練筋骨不輟,身子骨結實了許多,但近時先是打河內,繼而四路用兵取陝、虢,他每天的睡眠頂多兩個時辰,今晚要夜追進戰,為便於活動,他穿得又薄,風雨中站了這麼會兒,不由打了個冷顫。
蘇定方問道:“將軍,披件大氅吧?”
“下著雨,披上也濕了。取我甲來。”
蘇定方、薛萬徹等將他的甲胄取來,幫他穿好。
鎧甲著體,寒意更甚。
都道征戰浪漫,真若生在亂世,到上陣征戰時,才知亂世的殘酷和征戰的艱辛之一麵。
莫名其妙的,李善道產生了這麼點感歎。
他自失一笑,舒展了下身子,翻身上馬,令道:“咱們也出發吧,為蕭儀同、彥郎他們壓陣。”
……
“司徒,公數注我壁上此弓,莫不是心生喜愛?”酒未三巡,李密在翟讓再次張他身後帳璧上弓時,放下酒杯,撫須微笑,問道。
……
五裡地,帶著輜重,黑燈瞎火,步卒走得慢。
打著火把,騎兵追得快。
不到一刻鐘,蕭裕等騎已經追上了前邊正在撤退的兩縣援兵。
敵援有殿後的部隊,可哪有時間給他們反應?才望到火光,聽到馬蹄聲,蕭裕等兩千騎如似洪流,已經殺至!騎鼓敲響,尖銳的呼哨聲劃破夜空,群騎奔騰未到,箭雨先已傾瀉而下!
蕭裕不顧殿後敵部的陣腳大亂,隻留下了少數的騎兵繼續衝擊。
自率其餘大部繞過殿後的敵人,直取前方主力。
兩縣援兵主力跌跌撞且在行軍,忽聞後邊喊殺如雷,馬蹄如雷,尚在懵懂,便見火蛇如飛撲到,鐵騎如潮,已經殺到眼前!蕭裕指揮諸部分成數支,插入兩縣援兵主力行軍隊伍,迅速分割包圍,並使一部馳到最前攔截,使其被斷成數截,左右受擊,前後受圍,瞬間陷入混亂。
兩縣援兵驚慌失措,縱有軍將試圖約束反擊,士氣大亂,已難成陣。
火光映照下,戰馬如龍騰躍,騎士的鐵甲閃耀,大槊揮舞,鮮血飛濺,兩縣援兵或被斬於馬下,被踐踏於蹄下,哀嚎聲此起彼伏。數裡長的官道戰場上,血腥彌漫,一片狼藉。
蕭裕引親從數十騎,所向披靡,直取兩縣援兵主將將旗,兩縣兵將莫敢當其鋒!
兩縣主將見狀,知大勢已去,急令撤退,然四麵受敵,已是無路可退,隻得拚死一搏,率親兵奮力突圍。蕭裕馬到,長槊直刺,刺死了朱陽縣援兵主將,撥馬又去尋鬥長淵縣兵主將。
北邊傳來激昂的鼓角聲,更大的喊殺聲,透過夜雨寒風傳來,是焦彥郎部的步卒殺到!
焦彥郎驍悍之將,身先士卒,率部如狼似虎,隨在蕭裕部騎兵衝撞踐踏過後之處,填補上了空缺,收割殘敵,橫刀斫斬,血肉橫飛。兩縣援兵殘部鬥誌全無,要麼奔潰四散,要麼棄械投降。戰不到一個時辰,計攏六千餘兩縣援兵,悉數瓦解,遠近數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一場夜戰下來,步騎配合得甚是默契。
不到十裡外,弘農縣城南外的守卒營、弘農縣城中,幾乎是同時發現了殺向南去的蕭裕、焦彥郎兩部。——他兩部打著火把,一是因已不怕兩縣援兵再能退回營內,二實也正是為給城外守營和城中看,以誘他們出兵相救;三則實際上選援兵離營五裡追擊,也是為誘城外守營和城中出兵相救,太遠的話,他們必定是不會去救的,不到十裡地,他們是可以救的。
救是不救?
不救,兩縣援兵難逃被殲,李善道部趁勝轉攻弘農縣城,城將難守。
救,有風險,可現下李善道部的部曲正在進攻兩縣援兵,兩縣援兵六千餘眾,料定不會很快就被殲滅,則若往救之,說不得,還能內外夾擊,將李善道部的部曲反而消滅或者重創!
與其坐坐視兩縣援兵被殲,城將不保,不如行險一著,出兵相救。
城外營門打開,城門亦開。
兩支合計四千餘的兵馬,倉促地在城外集合完成,緊急開往數裡外殺聲猶響的風雨夜深之處!
……
夜深風雨,帳中卻暖。
翟讓笑道:“猶記得魏公去年尚在俺寨中時,亦是個雨夜,我等歡飲聚義堂上,雄信雨中舞槊,為我等助酒興,魏公興致乃起,亦挽弓而射,連珠之箭,箭無虛發,滿院彩聲,響過雨聲,著實令俺驚歎!多時未見公之神射了,每當憶及那晚的歡暢熱鬨之情,俺還總是頗有懷念。魏公,此弓甚好,隻是此前俺似未曾見過,不知公是何時所得?弓可有名?”
“司徒,此弓是裴公送給我的。名亦有,喚為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