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後,韓城嶽家
今日嶽家大堂內有些熱鬨,非但家中四十一名真修幾乎悉數到齊,還有不少外界的客人如葉真、顧鴻朗等也不顧狼狽、亦然在列。加上外姓築基一起,此時這堂內的真修約有百人。
嶽檁處事還算公允寬宥,未有因學林山外大敗,便就遷怒葉真、顧鴻朗這些外姓等人。
平心而論,便就單拿出這二人所為來議,旁人也無從指摘。
畢竟前者為嶽家做事陷了大半宗門弟子、後者則隕了兩個得意徒弟,還儘都落得個重傷下場,不耗費些精力時間都難養好。
更難得的是,當初二人逃離本陣前還冒死將桂祥一同帶出。
此時這唐固尉粗看下來傷勢卻是不重,實際在戰陣中間遭了重明宗重點照顧的他其實差點就殞命陣中,而今卻是有二階丹師以上乘靈丹為其吊命,若不然,他整個人道基都難維持太久。
但饒是如此,他稍一活動便是疼痛萬分,也難開口發言,隻得默默列席一角。
剛剛凱旋的鐵流雲也寒著臉坐在堂內,隔著老遠便看得出他心中陰鬱,也不曉得是因了學林山大敗之事還是他求取結金丹的事情又生波折。
一個赤眉圓臉的紅發漢子坐在他上首,麵色要比才失陷了自己侄兒的鐵僉事還難看不少,隻聽他冷聲言道:
“外界都傳他五姥山彭星雨那般大名頭,號稱二十七道內上修之下幻術第一人物,卻陷在了黑履道人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手裡?
他們五姥山好歹也是真人道場,結果卻隻派出來這麼一不堪弟子過來壞事,他們羞也不羞?!”
這話卻是令得本還有些喧嘩的堂內登時鴉雀無聲,倒是那赤眉圓臉漢子身側一名身材纖細,不似男兒的修士出口打破僵局,他開口時候,仿佛雀鳴、婉轉好聽:
“是四伯失言了,大家不須介懷。我楊家可未忘過自家出身,怎麼會對聖山有半點不滿不忿。”
赤眉圓臉漢子剛要出口辯駁,見過那瘦削修士麵色便就語氣一滯,未再開口。
穩坐上首的嶽檁聽得此話,身為此地主人,自是要來打圓場。便聽得這老修輕聲言道:“勇成前輩多慮了,我等又豈會不知寶山前輩真義?”
嶽檁此話言過之後,男生女相的楊勇成與赤眉圓臉的楊寶山便就麵色一緩,拱手應過便算了賬。
對於尋常假丹,二人身為堂堂金丹上修,自是不消如此客氣。
但奈何嶽檁非但本身本事卓絕,便是金丹初期的楊寶山也自忖不花費全力、費些代價,便難以全勝;嶽家嫡女嶽紅果在匡琉亭處顯是非一般的受寵,還特走了門路,為其加上了一重五姥山聖女的身份。
因了綜上所述,便使得嶽檁這良姓家主,在這兩名葉州楊家嫡脈金丹眼中值錢不少。
“依著二位前輩看來,彭星雨是否會將我等所為托盤而出?”
嶽檁揚袖一揮,兩名金丹身側矮幾琉璃盞中便就升騰起一道水汽,舊茶蒸騰而出之際,幾上有一素淨矮枝,清新翠綠、青蔥可愛。
但見它花苞展開,枝頭也隨之垂落下來,等挨到了晶瑩的琉璃盞口,清新花露便緩緩落入盞中。
這花露初時還如冰液,入了盞中之後,隨著數片琉璃上頭符文流轉一陣,還未落入盞底,便就已然沸騰,澆得才有些乾癟之相的幾片靈葉又歡快地舒展開來。緊接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於堂內生起。
這嶽檁苦心尋來的三階靈茶“清風小使”確是太過誘人,有些嶽家真修甚至都不禁失了全部矜持、被激得生出涎水。
但楊勇成、楊寶山二位上修卻是熟視無睹,隻眉頭緊鎖,思索起嶽檁的問話來。
按說他們二人隻幫著嶽家與糾魔司迫退了弘益門,幫著雲角州廷占穩定州全境過後,便已算納了好大一張投名狀、足見誠意了。
但若是嶽家勾心算計的事情一並爆發,說不得就要在匡琉亭心中失勢了,那他們如何能乾?
畢竟他們可是棄了那十分熱絡的朱彤不顧,在五姥山泄露了些蛛絲馬跡過後,選了韓城嶽家這似冷實熱的暗灶來燒的。
若是嶽家倒了,待得京畿派在雲角州廷內占儘優勢,那麼一直蟄伏的楊家庶脈總不會傻到不知道靠上去獻殷勤。
屆時有了鈞天禽坐鎮的費家歙山堂如能放開手腳,他們楊家嫡脈如何得罪得起?
那距離正本清源、收回葉州全境,不曉得還要耗費幾多工夫?
至於五姥山的意見,除非月隱真人親自下場,否則誰能令費家那隻老鳥偃旗息鼓?!
但山南道到底還是摘星樓地方,隻看本應寺在雪山道是何等威風,堪稱雪域第一大宗,但隻派出一位不算道子的護寺堪布隨緣尋妃,也需得先去摘星樓報備,方能成行。
五姥山私下派幾位丹主摘星樓中那些高修或還能當做不知,但若派得力上修或是月隱真人不顧默契親自蒞臨,莫不真要將幾可稱作“西南諸道第一修”的摘星樓主當成死人?
那可是能與當世南王掰掰手腕的真人,可不是垂垂老矣的月隱真人能夠招惹起的。
沉吟一陣過後,楊勇成兩道秀眉微微一彎,開口言道:“嶽家主,以我看來,彭星雨未必能扛得住。黑履道人定是要將他帶到匡琉亭那裡去的,他們匡家人最會折辱修士,手裡頭有的是手段。”
“說得對,匡琉亭連解意都製得住,遑論彭星雨了,咱們還是需得早做打算。”楊勇成話音剛落,楊寶成麵上那分憤懣之色便就也淡了下來。
才從重明坊市回轉的嶽灃臉上,已經沒有了初見得重明宗大軍齊出時的興奮,反令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平實了不少,但見得他隻沉聲言道:
“族叔,這事情終歸是他們重明宗先壞了規矩,勿論桂祥有千般不是,現在也是唐固尉,戴著仙朝的正經官身。
重明弟子私下行刺,就是大逆不道!便是彭星雨和盤托出,咱們也不過是稍有過失罷了。”
“若伯爺不覺得我們勾人有過,那你說得便無有半分錯漏;若是他計較我們有意為之,那你所言便就甚是牽強,”嶽檁搖了搖頭,目中疲敝之色一閃而過,便就問道:“紅果何時可以回來?”
嶽灃胞弟嶽汶負責與外界交通,當即起身、恭聲應道:“族叔,據收阿姊入門下的紫易上修上次傳信時講,阿姊約莫還需得三月時間,方才能夠還鄉探親。”
嶽檁又歎了聲氣,這倒是件沒辦法的事情。
嶽家人從前可未想過嶽紅果會蒙得匡琉亭這等貴胄看中,就連是否要給予這位嫡女築基資糧其實族內高層的態度都隻在兩可之間。
是以嶽紅果雖是成一泯然於眾的青葉築基,在嶽家人看來,都已算得僥幸了。足夠她憑借顏色擇一良家了,怎會想到她居然能有入五姥山這等真人道場,做一聖女的造化?
這其中雖有匡琉亭授意,但嶽檁畢竟是個聰明人,自曉得內裡若是無有人照拂,以嶽紅果這等出身、資質在五姥山修行定是舉步維艱。
便就將其托庇到了月隱真人座下首徒紫易上修門下,請其耗費心力,廣邀同道替嶽紅果伐筋洗髓、以期道途順遂。
但要做成此事,除了要給紫易上修備上一份豐厚的束脩之外,其他上修那裡也需得多加打點。
嶽檁做事情向來大方,幾乎耗費了韓城嶽家自州廷入駐雲角州後這二三十年間的全部收益,方才將此事做得圓滿。
不過嶽檁卻也曉得,即便如此,但嶽紅果將來道途究竟能否順遂,其實也不過仍在兩可之間罷了。饒是如此,嶽家人卻也不可不求、不可不做。
隻是既然嶽紅果在五姥山那裡一時回不來,那嶽檁便不可將這希望寄托在枕邊風上頭了。
再者說了,對於匡琉亭這等人物而言,這所謂的“枕邊風”又能左右他多少念頭?
“左右也難破局,還是等聖山上頭有信傳來,我們再行動作不遲。”楊勇成這位場中修為最高之人開口定下基調,眾人自是不會有什麼異議,正要四散去忙,卻見得有一張信符傳來。
嶽檁取過一閱,才掃了數行過去,他本就緊鎖的眉頭便就更凝重一分。完後他收了信符,朝向楊家二人恭聲言道:
“兩位前輩,伯爺已然出關,聽得楊家舉義如此恭順之舉,甚是讚歎。便要嶽某請二位前輩往州廷一行,他要為兩位前輩向仙朝謀求封賞。”
楊勇成白皙的臉上喜色不濃,止住剛要說話的楊寶山搶先開口:“嶽家主,這不是好事嗎?如何是這般模樣?”
卻見嶽檁頷首過後又搖了搖頭,轉向鐵流雲與桂祥言道:
“伯爺點名要某帶你二人前去州廷問一問唐固縣這些事情的是非曲直。信上直說要你兩提前打好腹稿,屆時若有半點磕絆、敢行哄騙欺瞞之舉,便就要打死勿論。”
二人雖未看到信符原文,但由嶽檁平靜轉述出來,這些文字上頭的殺意還是難減。
嶽檁未有停歇,從椅子上頭下來過後整衣斂容,正色言道:“走吧,伯爺來信裡頭雖未催促,但這字裡行間裡頭卻全是急切之意,等不得的,”
言罷了,他不也看眾人顏色,隻喃喃低歎一陣:“把黑履算漏了、康大寶算漏了,便連蔣青也算漏了我倒不信,這小小一個重明宗難不成還真能翻起來什麼浪花不成?!”
————一日後,雲角州廷
今日州廷刑堂上頭有些熱鬨,堂上跪著的人裡頭不乏往日南安伯身邊的紅人。
非止這些年來頗有能吏名聲的康大掌門此時披頭散發十分狼狽,便連專為破家滅門、能令小兒止哭的糾魔司鐵僉事,而今也都丟了威風。
好在此間並無閒雜人等,這堂下眾人的笑話總要傳得晚些。
匡琉亭遲遲未來,主位空著,刑曹掾孟軒當年因犯錯而戴在帽子上頭的那“署理”二字,也在前些年拿了幾個弘益門築基的腦袋之後被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