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戎縣無畏樓雲角州分樓
傍晚時分,日月同輝。
依山傍水的富戶宅院裡頭,較之往日可要熱鬨許多。
蓋因此地主人幼子被采石山陸家的仙師測出了靈根,不日便要去仙山修行,自此便可無病無災、長生久視,做一個無憂無慮的逍遙神仙。
對於凡人而言,哪有比這更大的喜事?
整個宅院上下都被喜悅的氣氛侵染,唯有處在偏僻雜院的那處馬廄裡頭的老馬夫,還是那副睡眼稀鬆的模樣,半點精神無有。
宅中的下人們都隻當他是老糊塗了,哪有工夫搭理。自都擠進了前院裡頭,這時候的大爺太太們最好說話,湊到前頭自能掙些賞錢。
如此之下,老馬夫所處的雜院便就愈發清淨。
他雖與宅中這其樂融融的氛圍格格不入,但眼裡卻一直有活、未有稍歇偷懶。
老馬夫手中拿捏著豬鬃刷子,雖隻是在為馬廄中的幾頭馬騾洗刷,但動作可要比其與後宅那幾位夫人交通時候輕柔許多。
院內除了老馬夫的洗刷聲與馬騾們時不時因舒爽而打起的響鼻聲外,再無聲息。
可待得日頭再斜一分、月華更盛一絲過後,老馬夫手中動作卻倏地一停。
正享受十分的瘦馬顯是愣了一下,隨後親昵地湊到前者身前,似有些撒嬌味道一般的廝磨著老馬夫的已看不清是黃是黑的白衣衣角。
這時候老馬夫麵上的笑容著急和煦,卻是十分寵溺地將麵前瘦馬哄開,才稍稍抬起頭,淡聲言道:“便算你正大光明而來,整個平戎縣又有幾人能夠察覺得到?何消如此?”
“我們這些做麻衣弟子的,隨時隨地都冒著生死風險,腦袋時刻都彆在腰帶上頭,自是小心慣了。哪如你們這些白衣執事,逍遙得都有些不像話了。”
燕清薇秀眉一擰,說話時候亦是夾槍帶棒。這番言論從她這麵容姣好的美嬌娥口中吐出已算得粗鄙,足見她此時有多不滿。
薑宏道聞聲過後,卻隻是淺笑不答。這老修非但都未與燕清薇爭執,甚至都已收回目光,重新低頭安撫起覺得受了好大委屈的瘦馬來了。
燕清薇見得薑宏道久不開腔,心頭便就更加惱火,豐潤的小嘴再開時候,語氣中就又多了一絲譏笑味道:
“外頭那親生骨肉靈根子你不去管去問,卻跟這馬廄中的幾頭馬騾難舍難分。老薑,你還是真如我阿娘所言,是個怪人。”
“這有甚好奇怪的,若要論真心相處,人哪又能比得了這些畜生?”薑宏道語中譏嘲比之燕清薇隻多不少。
燕清薇見得這老修竟然真無要管的意思,心頭詫異更甚,未能忍住當場又問:“老薑,那外頭好歹是你骨血,你當真不管不問了?”
薑宏道搖了搖頭,隻道:
“這些年老薑我修行瓶頸雖不得破,但卻未有閒著,這樣的子嗣,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不消上心什麼的。
他們遍布數州,便算出來什麼大的天災人禍,老薑我也不至於會絕了嗣。反之,若要跟著老薑我,說不得這幾年過後便就難有命在。
加之采石山陸家從幾十年前便與重明宗走得頗近,那陸芸娘甚至都在籌備築基資糧了。是以在平戎縣來論,采石山也絕對算不得什麼凶險地方,去便去吧。”
燕清薇對這事也隻是順嘴一提,其實她哪有工夫關心麵前這老修這些爛七八糟的事情?
但聽得後者提起了“重明宗”這三個字,燕清薇這麵色便就倏地換做肅容:“老薑,我阿娘前些時候有靈雁傳書來,上頭寫著黑履道人要往外海去,這事情是真是假?”
薑宏道聞言卻還是那副嬉笑神色,注意力又重新放在了為廄中瘦馬洗刷上頭。但聽他淡聲而應:“你又不是頭一天入的我們無畏樓,你那做副樓主的阿娘傳來過的消息,又錯過幾回?”
燕清薇聞聲後,麵上生出些不甘出來,便又言道:“那往後咱們豈不是探不到他的消息給樓主了?”
白衣老修聽得這話,麵上笑容卻是更甚,連話中語氣也照舊淡漠,隻道:“燕丫頭你這話說得,康大寶將他那野爹消息藏得滴水不漏,你又始終放不下架子脫個乾淨、去施一施美人計。
是以咱們雲角州分樓莫說打探得黑履道人消息,縱是連康大寶的麵,老薑我都有好些時候未見過了。
就這麼再過些日子,我怕是連他那張圓臉上的五官生得是什麼模樣都記不起來了。黑履道人走與不走,於我們而言,又能有幾分區彆?”
薑宏道這話雖難聽,但卻是字字屬實。燕清薇聽得眉頭緊蹙,卻難想出半句話來與之相駁,氣得她把兩排銀牙緊咬,憤然念道:
“那姓康的沾了咱們無畏樓的好處便跑,多少年來半點有價值的情報都未給過,便連麻衣弟子應儘的本分都不做一回,屬實是不當人子!”
薑宏道聽後也跟著點了點頭,但說話時候卻還是那副笑模樣:
“是了,他現在成了金丹侄婿,腰板更硬了幾分,往後當是更不會將咱們無畏樓放在眼裡了。”他見得燕清薇麵上怒色更甚,未及後者說話,便就又開口勸慰道:
“不過這倒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咱們雲角分樓本來就沒有幾位真修坐鎮,從前奈何不得黑履道人,現在便算黑履道人奔赴外海,咱們也照舊奈何不得康大寶。
他現在手段頗為厲害,便算你阿娘過來,怕也要費上好大功夫才能拾掇得了。樓主與副樓主們久不來支援,更未降下旨令,咱們本來就做不成什麼。安心將手頭事情做好便是,何須去為那些難事煩惱?”
燕清薇聽得薑宏道這話,又是兀自不服:“老薑你這話言得可是差了,我們無畏樓可從未遭人占過便宜。這康大寶屍位素餐、又欠著大把善功遲遲不還,難不成便就這麼輕鬆放過了?”
“那不然呢?”薑宏道眉頭一抖,卻見燕清薇又生愕然,才歎過一聲,輕聲言道:
“康大寶本就是樓主副樓主們在此處隨手落的一步閒棋,左右又不消費幾多資糧,那點兒善功更是不消在意。便算他將來還是不透出匡琉亭與黑履道人的半點消息,又怎麼了?咱們無畏樓難不成又虧不起麼?”
老修都將這道理掰開揉碎了講來聽,燕清薇若是再想不通,可就有些太愚鈍了。
見得後者不再說話了,薑宏道才又換了語氣、舊事重提:“你看看,若是你舍得降下身段,跟在那康小子身邊虛與委蛇一陣,說不得你還是能有所獲的。
畢竟那位戚夫人供給樓主的,也不過是關於黑履意向,這樣的簡單消息。你現在若能進得重明宗掌門後宅尋個位子坐,至少能打探得到黑履道人何時動身這類緊要事情。
屆時你再親呈於樓主那裡,你阿娘那副樓主的位置,此後當也穩當十分,再不消怕人覬覦才是。”
燕清薇麵色倏地一變,顯是遭薑宏道說到了在意之事。她搜腸刮肚想找些話來辯,卻一時張不開口,隻得支吾幾聲:“這萬一”
“放心好了,咱們探來那些關於康大寶的消息雖然眾說紛紜、函矢相攻。但關於這小子有一樣消息定是不會差的,他確是性好漁色!半點不假!你隻要舍得臉麵,用心設計,多試幾回,他自有上鉤的時候。
屆時便算是黑履道人不在了,但匡琉亭應該也還舍不得不起用他。你若能幫你阿娘探得了關於匡琉亭的隻言片語,那對咱們無畏樓也是十分有益!”
薑宏道語氣十分篤定,便數他這一輩子,似都少有如今天這般斬釘截鐵的時候。
燕清薇麵上一慌,正待要說話,前院卻傳來一陣鞭炮長鳴。歡聲笑語摻進了爆竹聲中,也將二人的神識勾了過去。
今日的主人公,一個唇紅齒白的秀美男童,他鬢角戴桃花、身披紅帶,好似新郎官一般萬眾矚目。
小小年紀的他差點便遭周圍人用好聽話埋了起來,眼神裡頭滿是對得道成仙的赤誠憧憬。那是已踏上修行路的修行人,再也難尋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