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被這視線一觸即潰。
陳青蘿的眼神還是那樣,沒有誇張眼影,沒有華麗美瞳,她看著他,就像一個高中女生看向自己的同桌,不矯揉造作,不故作深沉,就這麼呆呆看著,失去全部頭銜地看著,沒有任何意味地看著,就隻是陳青蘿看王子虛。
明明已經過去12年3個月零5日外加一個白天,她的一個眼神卻讓他重臨那年夏天。他才發現有關她的瑣碎小事是如此頑固,那麼多人生大事滾滾流過,記憶都已黯淡模糊,唯獨對她的視線念念不忘,交彙的那一刻甚至想說,我回來了。
不知不覺間,王子虛已呆立太久,主持人親切地重複了一遍:“請王子虛上台領獎。”
有些人以為他靦腆,在台下為他鼓起掌來,有人犯嘀咕,這人怎麼這麼拿腔拿調,嫌排場還不夠大是吧?也有人看笑話,說這人被天降大獎給砸暈了。還有人說,這些獎不都是內定的嗎?裝什麼?
最驚訝和激動的還是認識王子虛的那些人。尤其是他原單位的那些同事們,嘰嘰喳喳吵吵嚷嚷,都快把那一塊給掀了。但無論他們怎麼吵,都改變不了那個得第一名的王子虛就是大家認識的那個王子虛的事實。
有些議論聲的一部分傳到王子虛的耳朵裡,他卻並不在乎。在這一刻,這些事情都沒了意義。文會一等獎甚至都在他這裡失去了現實意義。
他朝舞台走去,迎著陳青蘿的目光。他想努力顯得遊刃有餘,就好像對自己拿一等獎這件事早已算到。這樣他在陳青蘿眼裡能酷一點,至少不會顯得那麼笨拙。
但回想起來,他活到30歲的年紀,還在西河這個小地方打轉,讓以前的高中同學來給自己發獎,本身就已經非常不酷了。他又很沮喪,想撒腿就跑,可惜不能跑。
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換上一件稍微體麵點的衣服。他的衣服皺巴巴的,不成樣子,簡直像剛參加完一場籃球賽。
陳青蘿站在台上,偷偷用牙齒撕扯著自己的下嘴唇。眼睛裡有王子虛。
她努力想擺出符合特邀嘉賓身份的威嚴姿態,臉上掛起端正笑容,嘴角儘量不要揚起太高,但不一會兒臉上的肌肉就僵了。
她不知道該把雙手放在身前還是背後,不知道該把重心放在左腳還是右腳,不知等王子虛走到麵前後該作何反應,不知該不該跟他說話。
總之她大腦一片空白,隻感覺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傻,再過一會兒保準要在王子虛那兒露餡。王子虛你快上來吧,我要急死了。
兩人間的距離唯獨在兩人的世界裡顯得十分漫長,在看客的眼中一晃而過,王子虛終於站在了舞台上,跟陳青蘿麵對麵。他不穿鞋身高一米七九,穿上鞋一米八以上,而陳青蘿身高一米六,她隻能仰著頭看他。
王子虛木訥地微微張嘴,正想打個招呼,告訴她自己沒有忘了她,同時打探一下她有沒有忘了自己,但他感覺自己喉嚨好似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聲音。陳青蘿也盯著他,一言不發。兩人也許都在等對方先說話。旁邊禮儀小姐恰到好處地走過來,拉著王子虛的胳膊把他輕輕推到鏡頭感比較好的位置,小聲告訴他站在這裡就好。
王子虛失落地回頭看了眼陳青蘿。發現她也用相似的目光看自己,兩人的視線再次交彙。王子虛感覺自己的心臟慢跳了半拍。
他很想知道:她還記得我嗎?
趙沛霖說陳青蘿為了他的稿子朝鐘教授拍過桌子,從這一點上推斷她應該是還記得他的。但是她拍過桌子後,也沒有跟他打過電話,明明隻需要借寧春宴的手機一用就好,她沒有打來電話。從這一點上來看,她又不一定記得他。
她理應是不記得他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又沒有過著他這種十年如一日黯淡無光的生活,她的生活那麼豐富多彩,什麼樣的癡人,才會對隻做過兩個月同桌的高中同學念念不忘十二年……她一定是不記得了。
但是說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也不大可能,她應該還是多少記得一點,隻是肯定沒有他記憶裡的這麼多、這麼豐富。
他還記得和她數次在操場上散步,她整齊的鬢角、潔白的脖頸,都鮮明地印在腦海裡。他甚至能準確說出那天的氣溫是冷是熱,迎麵吹來的風帶著何種氣味的花香。當時老師剛上過哪一堂課,課上講了些什麼,他在字裡行間寫了一句什麼,逗得她笑了,儘管隻笑了0.5秒……
曾經他以為,這些沒有凝聚在相冊裡的回憶會被漸漸淡忘,沒想到30了,人生最難忘的還是這些瑣碎小事。這些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堅固,已經構成了他這人的底層代碼,是他的由來,也是他所奔赴。
有時候太在意一個人就會變得癲癲的。也許他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時候,就已經癲了。正常來講,誰賺600萬元要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啊?他籌劃多年,也許隻是為了和她重逢的時候笑著提起,你知道嗎?我們都還有50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這是他站在這裡的理由。
可惜時移世易,他已沒機會說出“我想你”。
主持人打斷了他的思緒:“請我們的嘉賓為作者頒獎。”
禮儀小姐端著一方托盤款款走來,裡麵躺著一枚獎章,銀色的,不知什麼材質,有著鮮紅的綬帶。
陳青蘿從托盤裡取出獎章,兩隻手各攥帶子上一個頭,抬頭看著鐵塔般的王子虛,犯了一會兒難,旁邊禮儀小姐想上來幫忙,被她給瞪了回去。
她走到王子虛麵前,踮起了腳,王子虛很配合地低下頭,她兩隻手放在他肩上,像給他打上領帶一樣,雙手在他脖子後麵合攏。
這是他們倆這麼多年來離得最近的一次,也是多年來為數不多的身體接觸。他貪戀她呼吸的溫度,想讓這一刻永遠停留,然後驀然聽到她的細語:
“你長高了。”
王子虛身體一震。
“但是你長這麼高做什麼?麻煩死了。”
王子虛還以為自己幻聽了,他震驚地轉過頭,看到陳青蘿流轉的眼波,眼睛裡隻有自己。迎上他的視線,她馬上衝他翻了個白眼。
陳青蘿迅速退開,又恢複到麵無表情的狀態,平靜得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覺。隻剩下王子虛胸前掛得不偏不倚的獎章。
“……”
兩人的小動作控製得很有分寸,儘管現場有千萬道視線盯著他們,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卻沒被第三個人發現。
王子虛回過頭,看到寧春宴也在看自己,朝他揮了揮拳頭以表祝賀。接著他又看到林峰,這老哥正用萬分驚訝的目光盯著自己,眼神似乎在問“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王子虛回了一個略帶歉意的目光,打算事後再向他解釋。
當然,目光最詫異的是他身旁的刁怡雯。這女生滿臉通紅,似乎對輸給自己難以接受,她看著王子虛的眼神有幾分奇妙的意味,頗耐人尋味,但王子虛懶得去尋味。
李庭芳走到主席台前,開始發表講話。主持人走到王子虛身旁,小聲道:“做好發言準備?”
王子虛一愣:“什麼發言?”
主持人說:“等會兒是大領導發言,大領導講完,我跟你要做個簡單的訪談。”
王子虛問:“主要是哪些方麵?”
主持人笑著說:“主要是一些大家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呀,寫作了多少年啦,得到獎金後打算用來乾什麼之類的。我會一直掌控話題節奏,不要說一些敏感話題,也不要把話題帶得太歪。”
說完,她回頭看了眼陳青蘿,那位就是典型的反麵教材。
王子虛點了點頭,顯得十分乖巧。
沈劍秋的發言並不冗長。主持人所說的訪談馬上開始了,舞台被交給了他,他的座位被擺在了燈光下最顯眼的地方,一低頭就能看到第一排的地方大員的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