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
嚴紹庭的聲音,擲地有聲,繞梁不絕。
而他所說的話也同樣是駭人聽聞。
但隻有嚴紹庭心中最是清楚,自己不過是在今天順勢而為說出了這樣的話。
誠然。
大明從立國之初,便存在著種種根本製度上的問題。
而這些問題在一開始並不明顯,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的顯現出來,並在悄然之間變成積重難返的局麵。
這樣的問題,如今的自己當然不能輕易提出來。
但錢鈔金銀這一條,如今借著每年能給大明朝堂帶來上千萬財稅收益的外商之手,從自己的口中說出。
就顯得很是合乎時宜了。
若自己現在去動議大明宗室藩王製度?
那現在嚴家就可以立馬自絕於朝堂,自絕於天下了。
讓自己去提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那今日還如日中天、權威朝野的嚴家,也會立刻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鼠。
在對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情。
這一條,是嚴紹庭曆來遵循的原則。
而當他說出大明法統有缺,是在錢鈔金銀之製上後,雖然殿內的皇太子朱載坖以及首輔高拱等人,仍舊是麵色驚駭,卻也是沒來由暗自鬆了一口氣。
沒人希望嚴紹庭在這個時候真的來一個大的。
但他們這些人卻又明顯的,忽視了錢鈔金銀製度的重要性。
於是乎。
嚴紹庭麵露笑容,信步走到一張桌案前,取了幾個木盒子擺放在眾人麵前。
“啟奏殿下,諸位閣老。”
嚴紹庭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一些,語速也保持的很慢。
他怕這些人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自己接下來說的話。
隨著他的重新開口,眾人也是立馬投注視線過來。
嚴紹庭則是先拿一隻木盒子放在桌案正中間。
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張桑皮紙為材料製造的大明寶鈔,壓在了木盒子下。
“自太祖皇帝洪武八年,造寶鈔紙幣,於戶部設寶鈔提舉司,立鈔法,天下臣民皆用我大明通行寶鈔。”
“戶部寶鈔提舉司又有鈔紙局、印鈔局、寶鈔庫、行用庫,負責我大明通行寶鈔之用紙、印刷、儲藏、取用兌換諸事。”
這其實就是已經在大明運行了近二百年的寶鈔製度。
在場無人不知。
嚴紹庭又說道:“自有寶鈔以來,二祖之時,我朝凡官員俸祿、地方賦稅皆以寶鈔行之。然彼時朝廷印鈔無數,不知其中之害,凡上有賞賜,皆以寶鈔而用,而寶鈔卻無可兌於金銀。以致鈔法崩壞日短,難以再行,臣民皆畏寶鈔。”
這其實就是大明寶鈔問題的根結所在。
就算是嚴紹庭也覺得,其實使用紙幣寶鈔本質上是沒有錯的。
但問題的根結是錯在寶鈔從一開始就純粹是依靠大明的國家信用和權威來推行使用的,並且它還不能兌換成金銀。然而在前宋之時,自有交子以來,便可以用這一類紙幣在固定的地點兌換成金銀。
到了大明這一朝,就屬於是曆史倒退了。
而寶鈔無法兌現,又全靠朝廷的信用和權威,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濫印濫發,一年又一年的印刷之下,可謂是水漫金山。
寶鈔的價值也在急劇降低。
這一點其實可以歸類為貨幣超發。
而嚴紹庭現在說這一點,就屬於是戳老朱家的臉麵了。
朱載坖不免有些氣惱。
嚴紹庭則是繼續說:“國初不久,鈔法廢弛。彼時,朝廷仍禁官民擅用金銀,至英宗之時開金花銀,地方稅糧折銀征收,方得君上可用金銀賞賜,折發文武月俸。亦是自英宗之時,我朝雖無明文開禁官民使用金銀,然官民卻已可用之。”
說到這裡,嚴紹庭停頓了一下。
眾人也開始按照他所說的,開始重新琢磨起這件事情來。
說起英宗時推行的金花銀製度,其實依舊是要追溯到國初之時那錯漏擺出的各種製度上。
自太宗遷都北京之後,當時京師官員的俸祿,其實並不是直接發放。而是官員持有朝廷發放的俸帖,去南京支領俸米。這就導致因為路途遙遠,貴買賤售的情況,官員們有時候拿著價值七八石俸米的俸帖,卻隻能換來一兩銀子。
於是乎就在宣德年間,時任江南巡撫周忱便上疏請求重額官田,準折農戶稅糧以金銀納之,定每兩當米四石,用以解決京中官員俸米問題。
收賦有米麥折銀之令,逐減諸納鈔者,而以米銀錢當鈔,弛用銀之禁。朝野率皆用銀,其小者乃用錢。
也正是從這時候起,大明才開始普遍放開對金銀的使用權。
不過嚴紹庭說完金花銀後。
高拱卻是淡淡一笑:“潤物所說我朝鈔法、金花銀法,我等怎能不知?正統元年,副都禦使周銓上疏南直隸、浙江、湖廣、江西稅糧折收布絹白銀,以解京充俸,時任江西巡撫趙新、戶部尚書黃福等先後上疏附議。朝中遂將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廣東、廣西夏稅秋糧合計四百餘萬石儘數折印征收。”
很顯然,高拱對這件事情也是了然於胸,信口說來。
他踱步上前,環顧左右。
高拱繼續說道:“彼時,朝廷定米麥每石折銀二錢五分,共得折銀一百零一萬二千七百餘兩,其後各布政司皆以此而行,以為永例,直至今日。”
說完後。
高拱目光深邃的看向嚴紹庭。
他的臉上帶著一抹笑容。
“潤物,老夫說的可有錯漏之處?”
嚴紹庭頷首回答:“元輔久在朝中,熟稔國政,自無錯漏。”
高拱旋即微微一笑:“那潤物今日提鈔法,又言金花銀,此般種種,又欲何為?”
這其實才是高拱如今心中最大的煩惱。
他是當朝首輔,而先帝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作為首輔的他自然是要在新朝成為嘉靖新政的主推手。
但嚴家卻又遊離在朝堂邊緣,時不時就要對新政指手畫腳,插嘴幾句。而他卻又事先全然不知,一旦應對起來就會顯得手腳掣肘。
就如同自己不能容忍晉人出身的楊博,在當下入閣。同樣,他也能容忍嚴家在新政之事上發言。
但一切的前提。
是需要掌握在自己手下,需要事先讓自己知曉。
什麼可以做。
什麼不該做。
這一點,應該是由自己這個當朝首輔來決定的。
嚴紹庭卻是麵色從容,點了點頭,緩聲一笑:“元輔所言,正是下官所想說的事情。”
隨即。
嚴紹庭又從袖中分彆取出一枚碎銀子和金葉子。
將之分彆放在另外兩隻木盒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