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前嘩然一片。
任誰都沒有想到,大明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六部尚書,就在今天產生了。
一切都來的太過突然,而且來的又是如此的巧妙。
人們看著帝國最年輕的禮部尚書嚴紹庭,隨後帶著滿目的驚駭,慢慢的抬起視線看向陛階上方,坐在皇台龍椅上的皇帝。
微妙的氣氛產生。
就連宮中的那些最是堂皇大氣的樂聲,似乎都充滿了詭譎。
太過巧妙了。
而且這一刻,近來皇帝的所作所為,也徹底被連成一條線,讓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起來。
李春芳更是在呂芳宣讀完聖旨後,便冷哼了一聲,語氣冰冷的低聲道:“看來皇上是鐵了心,要借著革新之事,讓我們這些老家夥也一一退位讓賢了。”
在他身邊的都是內閣大臣,如今閣中整整六人都在此列。
高拱和高儀的臉色也不太好。
而李春芳則是繼續道:“如今想來,前些日子大軍尚未回京,皇上便加封嚴紹庭為太子少保,實則就是為了今日啊。而今這日子也算的妙不可言……”
說完後,李春芳目光幽幽的瞥了一眼緊繃著臉的高拱,然後似笑非笑的看向上方的皇帝。
另一頭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的嚴紹庭,心中也不禁浮出一陣唏噓。
這位山長皇帝當真是將時機選的極妙啊。
今日頭等的大事是大軍凱旋,舉行獻俘大典,以此彰顯大明的國威,皇帝的榮耀。
於是乎皇帝就選在了今日,當著所有人的麵降旨授予自己以禮部尚書之職。
若是換成彆的日子,定然早就已經有無數官員開口諫言反對了。
但圍堵今天不可以。
因為今天是屬於帝國的大日子。
誰也不能損了皇帝的顏麵。
嚴紹庭低著頭,雙手舉起,嘴裡高聲呼頌著領旨謝恩,而後接過那道加封自己為禮部尚書的聖旨,心中卻是喜憂參半。
喜的自然是朱山長竟然敢在如今讓自己位列六部,而憂的自然是今天就算沒人敢出口反對,但等過了今日,朝中定然會有無數官員上疏言及此事,甚至不乏會有人親自登門嚴府,勸說自己辭去禮部尚書之位。
他有些懂朱載坖這位皇帝的心思,但自己剛攜大勝之功回京就要麵對這些。
皇帝顯然是給自己出了道難題。
皇極殿廣場上,無數的文武官員神色反應各不相同。
而在陛階上。
朱載坖卻很享受這一時刻。
他目睹著內閣六人那或喜或悲的神色,俯瞰著整個廣場上數不儘的文武大臣,終於有了一絲將天下儘握掌間的感覺。
朱載坖側目看向一旁宣旨完畢回歸原位站立的司禮監太監呂芳。
“依著原本定下的,一一宣旨封賞此次有功之臣吧。”
呂芳會意,走到一旁早已擺好聖旨的桌案前,而後取了餘下的聖旨,交給黃錦。
他並不需要將所有的旨意都宣讀完,餘下的可以交給旁人。
隨後呂芳又返回原位,此後在皇帝身邊,隨時聽候差遣。
朱載坖的興致很高,滿臉始終帶著一抹笑容:“朕前幾年在書院,不光讀書治學,也時常在那條商業街和那片美食街區閒逛,聽人們閒聊。”
呂芳不知道皇帝是想要表達什麼,隻能在旁默默開口:“萬歲爺宅心仁厚,白龍魚服,遊於民間,體察民情,這天下億兆黎庶,定能體會萬歲爺的仁心。”
朱載坖笑吟吟的搖著頭:“朕其實是想說,那時候我常聽百姓閒聊,聽了許多民間流傳的小故事。”
呂芳臉上露出疑惑和好奇,又側目看了眼正在宣旨的黃錦。
朱載坖則是繼續說:“我中原漢家之名起於前漢劉家,實則亦是自漢武開始。如今民間百姓,最是熱衷說古演繹,便說那漢武之時的冠軍侯霍去病。呂大伴知曉百姓們是如何說到此處演繹嗎?”
前方,黃錦正在對整個征北大軍有功將士宣旨封賞。
戚繼光官升三級,除了加兵部侍郎銜、中軍都督府都督一職,便是另授朝廷新設的河套、陰山兩鎮總督。王崇古則是由四鎮總督加兵部侍郎銜,升九邊馬政總督,轉任河套、陰山兩鎮巡撫。
餘下軍中將領也是各有封賞,或留任河套鎮、陰山鎮,便是在朝中另有安排。
算得上是皆大歡喜,人人都有獲利。
而在陛階上,呂芳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尷尬。
朱載坖也不在意,隻是繼續說道:“百姓們說,漢武之時,朝中官員對漢武獨寵冠軍侯頗有異議,對漢武重用霍去病領兵征討,更是成見頗深,覺其年歲較小。但漢武卻在朝堂之上,屢屢加封霍去病,剽姚校尉、驃姚大將軍等封號皆始於其。漢武更於眾臣言:誰讓朕的將軍隻有二十歲。群臣再無一人言。”
呂芳變得沉默下來。
但他卻聽懂了皇帝的意思。
朱載坖淡淡的看了呂芳一眼,這個宮中老人大半輩子都在伺候先帝,而他也清楚呂芳和嚴家的關係比之常人更為親厚。
但這些都不要緊。
自己雖然沒有表達出要更換內廷之人的意思,但呂芳他們已經不止一次請求去看守先帝皇陵。
對方如此。
自己自然也願意有始有終。
朱載坖輕笑了一聲:“所以啊,如今我大明朝這些人覺得朕獨寵嚴紹庭,他年紀輕輕仿若漢武之冠軍侯霍去病,如今朕也賜其禮部尚書職,他們恐怕是要有所非議的,甚至明日就會上書要求朕更改聖旨,乃至於上書彈劾嚴紹庭。”
呂芳側身麵對著皇帝。
按理說,皇帝現在該是要對自己有所交代了。
果然。
朱載坖緊跟著就說道:“告訴他們,不是朕獨寵嚴紹庭,委以重任,授以權柄,誰也彆和朕說他年輕不可擔當重任。河套都被他帶兵奪回,大明兵出陰山,年輕並不是問題。朕的大將軍、尚書,就是這般年輕。他們若是當真有異議,朕也可讓他們挑選兵馬,遼東以北還有大片土地,河西走廊還尚未穩固,交趾在外多年,西域仍在賊子之手。任他們帶兵出征,若有戰獲,朕亦可六部九卿賞之!”
呂芳頷首低頭,躬身作揖:“奴婢領旨。”
朱載坖則是笑著點點頭:“鄧保不錯,隻是心性還不算老成,司禮監還得要呂大伴繼續擔著,莫要再輕易於朕請旨看守先帝皇陵去。等這兩年新政最難的日子熬過去,朕自會給呂大伴一個風光榮退,好出宮頤養天年。”
此言一出,雖然和先前皇帝說的內容完全不搭邊。
但呂芳卻是渾身一震,趕忙將腰彎下:“奴婢……謝萬歲爺!”
朱載坖揮了揮手,眯著雙眼看向在黃錦宣旨完畢後,徹底熱鬨起來的廣場:“這兩年替朕好生盯著外麵,便是嚴家……”
呂芳幾乎是將腰彎成了九十度:“奴婢受恩於先帝、萬歲爺,大是大非自然分得清。萬歲爺寵信嚴家,但嚴家卻也隻是臣子,奴婢會盯著他們,絕不讓他們生出半點異心。”
朱載坖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朕用人於前,不吝厚賞,父子同為尚書,也未嘗不可。如今我大明有了最年輕的尚書,便是假以時日,未嘗不可以有一個最年輕的閣老,甚至是內閣首輔!”
皇帝的話充滿了威嚴。
呂芳心頭震動。
皇帝的聲音卻再次傳入他的耳中:“這些話,尋了機會可以告訴嚴紹庭,朕倒是不便與他直接說。”
呂芳隻能是頷首點頭,模樣愈發恭順。
因為到今日,他才終於從這位新帝身上,看到了一絲先帝的影子。
是那種將朝堂權謀用到極處,將人心看破,權衡朝野的帝王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