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抬頭淡淡的看了一眼李春芳。
他的眼裡風平浪靜,沒有一絲波瀾。
對他而言。
李春芳太弱了。
弱到他所說的那些話,給自己扣上的那些罪名,自己彈指間就可以將其破滅吹散。
實在是激不起爭辯之意。
於是,隻是輕飄飄麵無表情的看了一眼李春芳後,海瑞便移開了視線。
而李春芳卻是徹底惱火了起來。
他看明白了海瑞方才那個眼神的含義。
羞辱!
奇恥大辱!
海瑞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遠不如他與自己爭辯,與自己據理力爭。
李春芳頓時被氣的藏在袖袍下的雙手止不住的打顫。
而海瑞也不給李春芳更多爭辯的機會。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奏疏。
奏疏早已被火漆封住,且厚實程度遠超一般的官員奏疏,厚厚的一本如同一本書。
海瑞躬身,雙手托起奏疏:“啟稟陛下,此乃臣此番奉旨巡邊,所查九邊各地不法之事,凡臣過目有聞不法,皆已記錄在案,現呈奏陛下聖閱。”
馮保看了眼皇帝,隨後才上前走到海瑞麵前。
看著這位走了一趟邊地,膚色更加黝黑滄桑的禦史言官,馮保心中帶著警惕,進而小聲道:“海禦史辛苦,此行勞苦功高。”
話剛說完,馮保便取過奏疏,旋即便回到皇帝身邊。
手上一輕。
海瑞直起身,又自袖中取出另一本書。
他似乎是有意的,將書麵朝向李春芳。
“陛下,諸位閣老,臣此處還有一本書。”
朱載坖剛接過馮保送來的奏疏,聽聞此言,當即抬頭看向海瑞。
“此乃何書?”
海瑞答:“大明律。”
李春芳目光一顫。
海瑞則是已經說道:“臣此番巡邊,查聞不法之事繁多,累不勝數,依大明律記載,臣歸結此次所查九邊不法之事,列罪五宗,奏於陛下。”
朱載坖目光閃爍,滿臉期待。
“準奏。”
得了聖允,海瑞再次躬身禮拜。
隨後他才開口朗聲道:“臣列罪五宗,以宣府、大同、山西三邊總督王之誥、山西巡撫王繼洛、大同總兵官孫吳、山西總兵官申維嶽等人為首九邊文臣武將,罪責最重。”
李春芳緊閉嘴唇,臉色發白。
因為海瑞開口五宗罪,便是直指自己方才維護的王之誥等人。
然而海瑞那洪亮的聲音卻在繼續。
“其一,王之誥等人瀆職懈怠,望敵不戰,畏敵避戰,依大明律記載,可定臨陣脫逃、延誤戰機之罪!”
“其二,王之誥等人身為邊臣,本該固守邊牆,驅逐韃虜,卻縱容敵軍橫行邊牆內外,以大明律記載,可定私放敵軍之罪。”
“其三,凡臣所查九邊之臣,曆年侵吞、克扣邊軍錢糧,更有甚者私售軍械、戰馬等物,依大明律記載,可定貪墨軍餉、倒賣軍械之罪。”
“其三,臣查邊地文武,不論官職,多有私藏甲胄、弩機等物於家中,或私售於敵,或藏傳子弟,以大明律記載,可定私藏禁械、暗通敵軍之罪!”
“其四,九邊重鎮,文武製衡,文官糧草邊民,武官邊軍、軍戶、屯田,曆年九邊各軍皆不滿員滿餉,謊報軍情,冒領軍餉,克扣錢糧,更常有將官私刑於士卒者,依大明律記載,可定虛報兵員、虐待士卒之罪。”
“其五,邊軍多有文武暗通關外,與蒙古各部暗中往來,私售軍械、暗傳軍情、私通訊息,朝廷每歲耗費錢糧無數,然邊地且奏請不斷,皆以敵情奏請,依大明律記載,可定養寇自重之罪。”
大明律。
作為大明官員必修的書本,在場官員都曾看過,甚至不少人都會專門研究一番。
可當海瑞總結完這次巡邊後定下來的邊軍五宗罪,眾人一陣沉默。
真要是按照海瑞說的,那他幾乎是將大明律中關於兵律裡記載的罪名都給用上了。
這說明什麼?
這隻能說明,邊軍已經是將能犯的事情都給犯了。
就差豎起大旗,舉兵造反了!
李春芳更是被驚的滿臉煞白,揮手指向海瑞:“你!你……”
海瑞依舊是神色淡然的看了眼李春芳。
隨後他便拱手奏請道:“陛下,以大明律所記,臣所奏邊軍五宗罪,此次征北大軍所押王之誥等人回京,皆有觸犯。”
李春芳渾身一顫:“你胡說!”
可是沒人聽他說了什麼。
因為海瑞用更大的聲音說道:“依大明律兵律篇!臨陣脫逃、延誤軍機,主將可軍前處斬,重者淩遲。而若以大誥,可將王之誥等人剝皮充草!”
“依大明律!私放敵軍,罪責通敵叛國!當淩遲處死!並誅三族!”
“依大明律!貪墨軍餉、倒賣軍械,可按監守盜論罪,貪墨四十貫以上斬首,八十貫以上絞死!附抄沒家產,親屬充軍!從犯杖一百,流放三千裡!若與外敵交易,則以通敵叛國論罪!”
“依大明律!虛報兵員、冒領軍餉、虐待士卒,主官革職,杖一百,流放三千裡,貪墨巨大者斬首!致士卒死亡者絞死!”
“依大明律!泄露軍機、養寇自重,當淩遲處死,三族連坐充軍!”
海瑞的每一句話。
都讓這文華殿裡的人心寒一分。
當他說完之後。
整個文華殿內,已經是殺氣騰騰,寒氣刺骨。
海瑞卻巍然不動:“征北大軍押解歸京之王之誥、王繼洛、孫吳、申維嶽等人,所犯之事,罪不可恕,形同大逆,斬首、絞死不足罪,當淩遲處死,抄沒家產,三族株連!”
殿內一片寂靜。
寒氣逼人。
李春芳更是瞪大雙眼,滿臉震驚。
按照海瑞說的,就算是將王之誥等人斬首、絞死,都不足以抵消他們犯下的罪行,必須要當眾淩遲處死,受萬刀加身割肉,更要株連三族,人死族滅。
大明朝已經多少年沒有動用過這等極刑了?
沒來由的。
就算自己和這些事無關,李春芳也已經是兩股戰戰。
清流的膽怯和軟弱性!
海瑞淡淡的瞥了一眼李春芳,心中滿是輕蔑。
他又奏請道:“臣此番巡邊未能深查,然王之誥等人罪行,卻已確鑿。當由陛下立降聖旨論罪,九邊餘眾當由三法司儘派官員,徹查到底,一一問罪!”
此刻。
明明是皇家藏書之地,明明是皇帝開經筵、皇子日講,群臣議事的地方,卻如同是那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疆場。
到處都是血水,到處都是屍骸。
無邊的殺意激蕩。
高拱更是目光幾度緊縮,卻也不敢反駁海瑞的奏請。
而他心中對海瑞的重視性更是提高了好幾層。
今天,王之誥等人是非死不可了。
若不然,就會如海瑞所說的一樣,他要將整個九邊都給一查到底。
是要王之誥等人今日領旨跪謝受死,還是要讓整個九邊血流成河,是海瑞給出的選擇。
這個大明朝。
就算是聰明人的天下。
可這朝堂之上,恐怕也沒有能比海瑞更聰明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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