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
這是在整個大明官場都有著不可撼動的官聲的人。
他清廉公正,慎獨慎微,嚴於律己。
他常常將《官箴》中的開篇之言掛在嘴邊。
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則明,廉則威。
尤其是如今雙目閃爍,眼底浮現驚恐的李春芳尤為清楚。
當初。
朝廷用政於東南,他還不是內閣大臣,天下清流還是以徐階為翹楚。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看到了海瑞的危險。
於是他們開始調動各方力量,去暗中調查海瑞的一切,想要從根本上將這個風險提前清除。
但結果讓所有人大為震驚,更是無可奈何。
因為海瑞實在是太過於無懈可擊了。
以至於就算他們想要用人品人性來抨擊攻訐海瑞,都無法做到。
後來。
事情發展到了,凡是海瑞的每一次發聲,都會引起官場上的一次震動。
因為海瑞。
徐階如今已經全家流放雷州。
同樣也是因為海瑞。
高拱可以整日裡以其為表率,大肆推動朝野整飭吏治。
在李春芳看來。
海瑞就是一塊碑,一座山,讓所有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心中再是如何的膽怯,李春芳卻依舊是努力克製著,讓自己的麵上不曾顯露半分緊張。
隨著海瑞走入殿內,離著自己越來越近。
李春芳更是冷喝一聲:“大膽!都察院什麼時候這麼沒規矩了?”
海瑞停下了腳步,側目看向李春芳,眉頭微微皺起,不發一言。
李春芳已經是全神戒備,不敢有分毫差錯,繼續道:“此乃文華殿朝議,本官若是沒記錯的話,右副都禦史此刻應當是在九邊巡飭邊事,何故竟突然出現在此處?又全然沒有通稟便徑直入殿?右副都禦史可還有半點君臣之儀?”
這是要從海瑞突然回京這件事情上做文章。
但僅僅如此,卻並沒有結束。
李春芳又說:“右副都禦史官任都察院,曆來以熟稔國朝刑名而聞名,今日之事,未曾明察,難道右副都禦史也要行妄斷之事,以權謀私乎?”
從海瑞不符合規矩,突然回京開始發難。
到現在,開始針對海瑞是不是合格官員攻擊。
李春芳三兩句話,便幾乎是將海瑞給壓下去了。
然而。
海瑞依舊隻是默默無聲的注視著李春芳。
他的一言不發,卻讓李春芳心中忽然一緊,暗覺不妙。
卻是就在這時。
早已等候多時的袁煒,衝著李春芳輕笑了一聲,而後拱手朝拜上方的皇帝:“啟稟皇上,臣於內閣掌三法司,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海瑞此前奉旨巡飭九邊,今日歸來,是與臣稟奏過。因邊事緊要,臣亦事先行文知會右副都禦史,入京之後便可直入內閣與臣奏事。想來,海禦史是先前去過內閣不見臣等,便來了此處。”
說罷,袁煒側目掃了整張臉都綠了的李春芳一眼。
就在不久前,李春芳還在當麵陰陽怪氣自己執掌三法司,差事做的不好。
現在自己同樣就用執掌三法司之權回擊對方。
海瑞乃是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自然是屬於三法司官員,理應是他管轄範圍。
上方。
朱載坖亦是似笑非笑的掃了李春芳一眼。
若不是朝中清流舊黨勢力還在,若不是江南士紳仍有不滿,若不是朝廷一時半會無法徹底解決江南集團,自己早就將這個李春芳給踢出內閣了。
現在,與其讓清流舊黨換一個人入閣,還不如繼續將李春芳壓在內閣。
眼神掠過李春芳,朱載坖麵露笑容的看向海瑞。
“右副都禦史奉旨出京,此行數千裡,一路跋涉,風塵仆仆,想來辛苦不已。朕居中樞,不可輕易出,國朝諸事,全賴右副都禦史等人在外辛勞。”
皇帝像是什麼都沒說,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態度上,完完全全是在支持和肯定海瑞。
海瑞也隻是麵不改色的躬身作揖:“臣本分所在,皇命職責所係,不敢言辛勞,若能為國效力儘忠,則已然全臣之心。”
一旁的李春芳都快要被氣炸了。
其實海瑞回不回來,他都不關心。
讓他氣惱憤怒的是,海瑞一回京竟然就對自己剛剛要做文章的事情插手。
早知今日。
當初徐階沒有被逼出朝廷的時候,就該尋了些莫須有的罪名,將這個海筆架的腰打折了送回瓊州那窮鄉僻壤裡去。
而同樣是在殿內,始終都沒有說話的胡宗憲,則是默默的注視了海瑞好一陣,隨後看了眼身為首輔的高拱。
胡宗憲這才上前開口道:“陛下,右副都禦史此次奉旨巡飭九邊既已歸來,當按律交辦差事,奏明九邊情形,以正視聽,以全中樞掌控邊事。”
他在內閣負責的就是兵部的差事,海瑞巡邊,主要就是巡察九邊兵事。
而他開口,同樣是在提醒高拱。
邊事要緊。
重在中樞需要時時刻刻掌控九邊。
這等悄無聲息的提醒暗示,高拱立馬會意。
原本隻想坐視清流舊黨和新黨嚴係爭鬥的高拱,也隻能是站了出來。
“皇上,既然今日臣等在此商議之事亦是涉及邊事,而右副都禦史巡邊歸來,方才更有言論,王之誥等人罪責該死,且不如先容右副都禦史奏明所查邊事。”
表明態度後,高拱回看了一眼胡宗憲。
自己如今貴為首輔,卻不會和之前的閣臣一樣。
朝中乃至於內閣可以發生爭鬥,但涉及到九邊這等關係著江山社稷的事情,自己還是會保持中允。
而胡宗憲則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見首輔都開了口。
朱載坖自然是立馬拍著桌案道:“海瑞,此番巡邊有何收獲?你說王之誥等人罪責該死,想來也定然是查到了些實證,便當著內閣的麵說清楚吧。”
在李春芳擔憂驚恐的注視下。
海瑞揮臂合手,深深一拜。
“臣遵旨,謹奏對。”
“臣今歲奉旨巡飭九邊,掌刑名,查九邊兵籍、錢糧、馬匹、軍械、屯田諸事,舉目駭然,臣奏言,九邊百萬軍中將領過萬,十不存一,皆有罪。”
皆有罪!
此言一出,就算是胡宗憲也是心頭一震。
高拱緊鎖眉頭,這個結論對自己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他不曾懷疑海瑞說的話有假,就算海瑞曆來對刑名一道過於嚴苛,但他至多也就是將話說的重了些。
而如此說來。
現在的大明九邊真實情況又該是如何?
高拱瞬間心揪在一起。
就算自己沒有去九邊親眼看看,隻是依著海瑞所言,恐怕現在整個九邊上下都是有問題,早已是積弊久矣。
李春芳卻是冷笑一聲,回頭冷眼看向海瑞:“海瑞!我大明九邊曆來乃社稷之本,朝廷遣派能臣良將,隻為邊地安寧,內保中原社稷。將士舍生忘義,如何今日到了你嘴裡,便是百萬邊軍數萬將領,十不存一,皆有罪!本閣看你,恐怕是存了妖言惑眾之心,妄圖顛亂邊事,激起兵變!”
這一下,一頂大大的帽子就扣在了海瑞的頭上。
但他卻分毫不受其影響,渾然不懼,更是身形如山一般剛正不阿。
“若將士心向大明,忠君愛國,則本官一言,豈可輕易激變?”
“若有軍中將領包藏歹心,行事枉法,敗壞軍紀,罪責難逃,本官進言,為保己身,恐怕才會鼓動軍心,擁兵自重,以變求全,要挾中樞!”
冷聲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