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之下,老將軍尹立培正策馬衝向一個略顯鬆散的,正在移動的太平軍大陣.
和那個含著金湯勺出生,靠著祖輩的餘蔭飛黃騰達的西安鎮總兵福城不一樣,尹立培隻是個甘陝綠營小官的兒子,祖輩的福蔭.也不能說一點沒有,要不然他早餓死在甘肅的某個窮鄉僻壤了!但祖上可以傳給他的,實在不能算多。
他和向榮差不多,都是靠著祖傳的綠營身份謀到了一份吃不飽餓不死的皇糧,但他不甘心啊!
他一身的武藝,年輕的時候一個能打十個,怎麼甘心一輩子當個綠營兵?所以入了行伍之後,他真是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先是一刀一槍攢功勞,打過天理教,打過張格爾,在天山南北來回的轉戰,爬冰臥雪,不畏艱險,總算是爬到了守備的位子上。
接下去他則是拚了命的撈.吃空額,喝兵血,弄到了銀子再往兵部的老爺那裡送,就想著要買,不,是“租”個大官來當。
不過那麼努力,最後也就止步於副將了.因為再往上,他實在是買不起了!
尹立培為了“租”個參將,已經耗儘了多年的積攢,可後來這參將當虧了——他的前任太貪,空額吃太多,兵血也喝太猛,輪到他上任時,部隊幾乎都要嘩變了,他隻好少貪一點,以安撫軍心。
可最後一結賬虧麻了!
尹立培和大清官場上大部分的當官當虧了的官一樣,都抱著個翻本的心思。於是他狠狠心,開始負債經營,不過他這號沒什麼大背景的武將太容易“忠烈”,很難借到京債。而是找了關係比較好的陝商借錢,又把一副身價抵上去,總算“租”到一個潼關協的副將。
可這個副將.也隻有一千五百額兵,潼關協的駐地也不是什麼肥地,這能貪幾個子兒?
眼見著又要虧本的時候,太平天國終於鬨大了,尹立培覺得自己立功翻本的機會終於來了,興衝衝地又借一筆錢,把空額都填補上了,又帶著這群“綠營精銳”來了湖南。
可是讓尹立培大失所望的是,這太平天國都打到長沙了,清軍上下,卻沒幾個人把心思放在剿賊上,八旗、綠營之中,根本沒什麼人在整軍備戰,心思全都用在了上下相欺上麵騙到最後,乾脆自己都相信了。
什麼牛魔王,什麼撒旦,什麼通天教主這哪裡是在打仗?簡直是在說神話故事!
而賽尚阿、勝保、元保、和春這幾個滿洲大員尤其熱衷於此,反倒是尹立培這樣的漢將知道大事不好,又不敢說破,隻好硬著頭皮去替那幾個百無一用的滿洲老爺頂雷。
尹立培最近也得到了一本《反經》卷三,漢官之反,也不知道怎麼就出現在了他的書桌上這書他已經看過了,挺有道理的,但是對他的意義不大。
因為綠營不是兵為將有的,他這樣的副將在軍中真正能“擁有”的,也就是幾十個戈什哈,能成什麼事兒?
所以現在長沙各軍之中最苦的官兒,大概就是尹立培這號帶幾百上千兵的漢人綠營兵頭了反又反不了,打又不能好好打,還得幫一群滿洲老爺擦屁股、背黑鍋,真是苦不堪言。
尹立培的思緒轉得很快,很短的時間內,就已經想明白了許多問題,可是想明白了又如何?難道賽尚阿、勝保、元保、和春、福城這些滿大爺不明白?
就算滿大爺們糊塗,駱秉章、羅繞典、曾國藩這些人誰不是人精?
恐怕他們都比他尹立培要明白隻是看破不說破!
這大概就是國之將亡吧?
“殺清妖!分田地”
一陣呐喊,將有點走神的尹立培的思緒又帶回來戰場,他發現自己已經衝到了距離那個太平軍的千人方陣很近的位置上。那太平軍的方陣已經停止了前進,一根根長矛向前探出,組成了一個矛陣,頗為嚴整,看來是不能從正麵衝擊了。
尹立培剛想扯動韁繩,繞陣而走,卻發現有一個長相醜陋,高額頭,寬下巴,頭上戴著一頂牛角盔的漢子,一手擎著麵紅旗,一手舉著支火把,立於陣前,威風凜凜。
在他的左右兩側,還各有幾十支火把堆成的小火堆,將他的模樣照得老遠都能看清楚。
“他娘的,瞧著還真有點像個牛魔王!不如一刀斬了他.”
尹立培暗自思忖:“他娘的,人人都在騙,我裝什麼清高?不如拿了他的頭顱回去,就說斬殺了牛魔王也不知道能不能騙來一個總兵?”
想到這裡,尹立培就舉起馬刀,向那人衝了過去。
而那人麵對策馬奔來尹立培還舉著馬刀的尹立培卻絲毫不慌,也不企圖逃走,而是丟掉了火把,然後單膝跪地,將手中紅旗的旗杆一頭杵在地上,槍尖那頭則向上抬起,和地麵大約呈一個四十度角.雪亮的槍尖就這樣高高舉起,正對著尹立培的馬腹,等著它自己撞上來。
“他娘的還真是個勇士!”
雖然是敵人,但尹立培還是忍不住讚了一聲。不過也沒打算放他一馬,而是稍稍偏轉馬頭,想從那敵人的身側衝過,避開槍尖,同時一刀將他了斷!
而為了防止自己衝太猛,一下收不住,撞在太平軍的矛陣上,尹立培還放緩了一些馬速。
眼看著就要得手,尹立培突然感覺到一絲極度危險的氣息。
忽然,他就看見前方的矛陣當中閃出幾朵轉瞬即逝的火花!
壞了,這是長毛的神槍手!
“嘭!”
一聲悶響,尹立培隻覺得自己重重撞向了大地,然後就是一陣頭暈目眩,胸前,肩膀,腹部同時傳來了劇痛!
“砰砰砰”
又是一陣密集的槍聲響起!
“殺清妖!上天堂!”
“殺清妖!分田地!”
“哞哞.”
太平軍戰士們的呼喊聲和受驚了的水牛的叫聲混合在一起,響徹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