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個月後.
馬車離開碧落仙山,浮雲從近在左右變為了高高在上,輪轂碾進了草原的芳菲,空氣裡滿是花汁草汁的味兒。
宋延舒服地雙手枕頭,靠在車壁上,長腿舒展,毫無半點仙人模樣。
他似有所感,微一側頭,掀開車簾,卻見茫茫綠茵的遠處已然出現了些黑點,風裡傳來牛羊的叫聲。
這樣的環境,讓他心裡無比踏實。
而身邊是淩小小這樣的女修,他就更踏實了。
善良的人,美好的事物,總能讓他感到放鬆和快樂。
風強一陣弱一陣地刮著,刮得車簾烈烈作響。
淩小小雪白的裙裾也在風裡呼啦啦地舞著,如一朵白雲。
她在劍盟時膽怯怯懦的模樣,如今也慢慢融化,臉上竟有了幾分屬於仙家老祖的威嚴。
宋延借著掀開的簾子,欣賞著她的這股威嚴,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
淩小小早已習慣了師兄忽然的笑聲,她道:“師兄,快到我家啦,劍盟應該早已將信息傳來,如今我爹肯定歡歡喜喜地等著迎接您這位供奉仙人呢。”
正說著話,遠處忽的飄來了一星叮鈴鈴的響聲。
那響如落入滾油鍋的水滴,很快便連綿成了一片。
叮鈴鈴~
叮鈴鈴~~
淩小小可愛的圓臉上露出笑。
“師兄,師兄,來啦!”
說完,她又深吸一口氣,略作咳嗽,然後板起臉,擺出一副老祖的樣子。
在碧落山劍盟,她是個小姑娘,可在凡間她得努力適應新的身份。
宋延看著淩小小的模樣,心中暗自好笑:淩小小壽元其實也有五六十了,這壽元放在人間,已是可以操持一家的大家長了,平日裡做事,需要照顧小輩。但在修玄界,她卻還隻是個孩子,無論去哪兒,都屬於還要被照顧的範疇,這也導致淩小小心態大多時候也還停留在少女層次。
他神識往遠掃去,卻見一個個粗獷的漢子騎跨在駱駝上,追風趕月般往此處而來,那一張張臉龐上皆是有著欣喜和緊張。
大多漢子都是挎著彎刀,唯有為首的中年漢子背負長劍。
劍乃仙家之兵,故唯有首領可佩。
至於叮鈴鈴的聲音,則是駱駝的駝鈴所發出的。
宋延既來這部落當供奉仙人,自然早對此處有所了解:淩小小這一族所在部落頗為悠久,延續已有千年,隻是遊牧屬性,再加上遷徙和這片大陸自帶的危機,人口統共便隻在數萬左右,其名“鈴駝”。
但在更久遠的時候,這個部落並不叫“鈴駝”,而是有個頗為古怪的名字,稱作“剜目劍駝族”。
其族圖騰更是古怪,乃是個背負劍匣的獨眼駱駝,那獨眼中則是插著斷裂的劍柄。
淩小小的說法是:老祖宗的意思應該是可怕一點,詭異一點的族名與圖騰能讓部落看起來沒那麼好欺負。
正想著,那駝隊已經來到了車隊之前。
駝毛乾淨亮滑,周身也沒有肮臟的氣味兒,顯是來迎接時認真清洗過。
為首中年漢子從駱駝上一躍而下,那滿是絡腮胡子的粗獷麵容上露出欣喜之色,銅鈴般的豹眼激動地看向淩小小,微顯乾裂的嘴唇張開,激動地喊道:“大姐!!大姐!!!”
淩小小瞪眼看著這草原漢子半晌,驚詫道:“小鈴鐺?!你.怎麼長這樣了?”
被喚作“小鈴鐺”的中年漢子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環顧左右道:“瞧瞧,瞧瞧,如今也就大姐還能叫我小鈴鐺!”
周邊那一個個健壯糙漢紛紛跟著哄笑起來。
而中年漢子笑著,這才道:“大姐,我都老啦!哪個能像您這般仙顏永駐啊?”
淩小小輕歎一聲,掃了掃周邊,忽問:“爹呢?”
中年漢子輕聲道:“爹好著呢,隻是腿腳不便,先不提這個了。”
說罷,他又用恭敬的語氣道:“大姐,供奉仙長可在車中?”
宋延微微抬手,掀開簾子,露出模樣。
那中年漢子急忙拜倒,道:“鈴駝一族族長,淩當,見過仙長!”
說完,他又憨笑著道:“這當,乃是敢作敢當的當,不是小鈴鐺的鐺,哈哈。”
宋延也笑了笑,掃了一眼旁邊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緊張的淩小小,心中一動,又頷首道:“淩族長莫要客氣,你既叫了小小為大姐,那何妨叫我一聲姐夫?”
淩當一愣,旋即狂喜,道:“姐夫!!紫府境的姐夫,我鈴駝一族何其有幸,我淩當又何其有幸,才能有這樣一位姐夫!姐夫!姐夫!姐夫!!”
他連連叫著。
他叫的越歡,旁邊的淩小小則越是歡喜,而之前那股緊張的勁兒也消失不見了。
淩小小昂首道:“淩族長,可曾預備我族中美酒珍饈,款待我和你姐夫?”
淩當拍著胸脯,豪爽誇口道:“當然!大姐小時候愛吃的,今日一樣不差!”
說完,他又憨憨地看向宋延道:“姐夫,雖說比不上仙家美食,但自有一番我草原味道,掌廚的也是我們族中的老師傅了,本已金盆洗手,如今聽說您來,那是已經準備了七天七夜了。”
宋延淡淡道:“淩族長帶路吧。”
片刻後。
馬車停在了一處密集的帳篷區,周邊牛羊成群,更有駱駝載物,正往遠處而行。
白發乾癟的老者拄著拐杖,從遠而來,手腕帶著骨製鈴鐺,雙手托著骨製酒杯。
杯中酒水在陽光下蕩漾著琥珀光澤。
淩小小看到老者欣喜喊道:“爹!”
老者老目掃了眼淩小小,露出慈祥之色,然後卻繼續托舉骨杯,來到馬車前,顫巍巍著恭敬道:“仙長,請飲此杯琥珀酒。”
淩小小在旁道:“師兄,長輩敬酒,乃是我族迎接貴客的禮儀。”
宋延看向老者,頓時樂了。
得,是紫府境在這兒裝老頭兒呢,靠斂息易容法子,裝成這樣,其實卻是個中年人。
再看那酒,他稍稍嗅了嗅鼻子,又樂了。
可以可以,這是毒酒,而且居然是掌控傀儡類的酒水,藥味極淡,便是紫府境都聞不出來。
他再看向老者手捧的骨製酒杯。
骨是獸骨,沒什麼奇怪。
但,老者手上戴著的骨製鈴鐺卻有些古怪。
他略一辨認,頓時認了出來。
人骨!
喉骨!
而且還是強大修士的喉骨!
此骨為鈴,看似平平無奇,怕是樣法寶了。
若是真正的魏先來這裡當部落供奉,怕不是才入族飲下這酒,就已經化作眼前老者的傀儡了。這危機,真是來的半點預兆都沒有。
而若他宋延真是紫府境,那此時此刻縱然用通天智慧察覺了危機,也極難化解,怕不是早已冷汗涔涔,想著如何虛與委蛇,之後更是需要麵對種種困境,才可能逃出生天。最後說不定還要麵對無儘追殺,再在暴怒之下臨時爆種,殺出一條血路。
不過這終究是針對紫府境小家夥的陰謀。
要不宋延怎麼喜歡“他化成小家夥”呢?
就算是遇到陰謀,那也是會對小家夥造成傷害的陰謀。對他來說,那陰謀不僅毫無危險,還能給他送來信息情報,讓他多了解如今局勢。
宋延從馬車上走下,看著這老者低首托舉骨杯,便抬手去接。
在接到的一刹那,他感到另外一道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下一刹,他接到了酒杯,同時也將九子魔母鎖順著老者手指鑽入,隨手鎖住了他神魂,將他化作自己的奴仆。
然後,他忽的又一甩,將另一道九子魔母鎖隱蔽地甩向了剛剛那窺視他的人身上,瞬間.那人也成了他的奴仆。
破小家夥所麵對的死局,就是這麼簡單粗暴。
做完這些,宋延端起酒杯往嘴邊送去。
才到半路,他就聽到耳畔傳來老者聲音。
“且慢!”
宋延看向老者。
老者急忙躬身道歉,然後轉身道:“招待您應該是用百年陳的琥珀酒,這是十年陳,想來是族人弄錯了,我我這就去換。”
旁邊淩小小愣了下,道:“爹,師兄才不在乎您這是什麼酒呢?哎呀,您是怎麼回事嘛?”
宋延看了眼淩小小,若他猜的沒錯,淩小小的父親已經死了。這位蠢蠢的小小姑娘原本不是死在這兒,就是死在那兒,無論怎麼都是死,這世道.真難活啊。
老者嗬斥道:“招待仙長,自不可怠慢!老夫誤取了十年陳,這是老夫的錯,但老夫不能將錯就錯!仙長稍後,我.這就去取。”
淩小小還欲說話,卻被宋延攔住。
“老人家慢點。”
“仙長,您稍後。”
“不急。”
片刻後.
一間帳篷中,淩小小外出“故地重遊,重拾孩時記憶”去了,而一個老者一個中年漢子卻膽戰心驚地站在帳篷裡,看著端坐的少年,將兩人之事原原本本道來。
宋延一聽也就明白了。
淩小小的父親,以及族中的一位負責外出的管事早被兩位魔修替換了。
這倆魔修一名穀崇,一名穀陽,乃孿生兄弟,境界竟皆為紫府,且皆擅長易容斂息之術,而其來處則是七大寇。
兩人之所以來此則是為了埋伏在碧落山劍盟四周,至於要做什麼,則需要等待寇主後續秘令。
宋延奇道:“一個小小凡間種族,卻派你二人前來,有這必要嗎?”
穀崇恭敬道:“主人有所不知,寇主之所以讓我二人前來,一為做個埋伏的棋子,二卻是探查這鈴駝一族的隱秘。”
宋延奇道:“什麼隱秘?”
穀崇道:“這鈴駝一族曾名剜目劍駝族,其族雖隻存續千年,但其族中先祖卻是活了很久很久。那先祖曾是個相當厲害的修士,寇主不曾說是何境界,但我猜測.怕不是化神。”
另一邊,穀陽搶著道:“主人,我知道我知道!
那人名叫淩寒燈,天生盲瞳卻以劍為目,在數千年前是極度可怕的人物,後來不知為消聲躡跡。寇主也是無意中知曉其竟是這鈴駝一族的先祖。
寇主說,他身上可能藏了隱秘,雖不抱什麼希望,卻要我兄弟兩人來搜查一番。”
宋延道:“那搜出什麼了嗎?”
穀崇道:“未曾搜到。”
說罷,他又道:“主人,可要將此情報秘傳碧落山劍盟,好叫劍盟早知寇主密謀埋伏?據我所知,這周邊不少族群都被滲透了。”
宋延搖搖頭,道:“你們該怎樣怎樣,就當我和小小已經被你們控製了吧。”
之前在劍盟他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在看到血梅花後就更加覺得暗潮洶湧,果然.這出來走一走,什麼事兒都能遇到。
不過,他也不想莫名其妙,沒什麼好處就去淌渾水。
想了想,他又問道:“七大寇與碧落山劍盟為何爭鬥?”
穀陽思索了下,遲疑道:“寇主說是.黑暗天災時代到了,正道弟子少一點,我們資源就能多一點,可我半句都不信。”
另一邊,穀崇道:“主人,我倒是知道一點。十年前,我奉命外出時,剛好見到一隊神秘族人從外而來,然後被寇主迎了進去。”
他眼中露出回憶之色,喃喃道:“那日大雨傾盆,天穹之上,電閃雷鳴,我本是打算去找下麵市坊的小家夥收一收看護費,再順便拿些丹藥什麼的,卻忽的看到黑雲兩分,一條雄偉巨大的恐怖長影從雲層裡飛出。
那氣勢,嚇得我連氣都不敢喘,我隱約見到那長影似乎是條巨龍,龍紋怪異,一邊黑,一邊白。那黑白怪龍上還站了數千修士
巨龍沒入山穀,被寇主迎了進去,之後我就沒見過。
至於那乘龍而來的修士要做什麼,我還沒資格知道。
但自他們來了之後,我明顯感覺我們寇主在加快行動,其他大寇亦是如此。”
宋延忽道:“‘血梅花’風薔薇,是你們那裡的麼?”
穀陽搶過話頭道:“主人,血梅花不是我們的人,她是第四寇的大能,我們屬於第二寇.”
宋延道:“寇名怎麼如此古怪?”
穀陽嗬嗬道:“主人,寇主說了,我們不是靠名聲吃飯的,也不需要名聲來吸引外人加入,越是低調越好。但既然有七個山頭,那總歸要有個區分,於是就抽簽抽了個數,抽到一的是第一寇,我們寇主抽到的是二,所以自然是第二寇,嗬嗬”
宋延道:“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兩人連連點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入夜,星光燦爛,帳篷中,宋延與道侶雲雨相歡後,忽道:“青鳳穀的地氣爆發快到了吧?”
淩小小被弄的暈暈沉沉,此時迷糊著問:“師兄,還提那個乾嘛?”
宋延道:“我帶你去看看。”
淩小小驚得一下子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