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法看著蕭玉櫻,對方站在那法寶畫屏前,認真地注視著自己,眼神雖不銳利,但卻尤其清澈,像是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畫屏上,一隻玉色小鹿在山色中若隱若現,側對兩人,似要往連綿群山裡走去。
見鄭法不說話,蕭玉櫻卻沒停止自己的追問:
“天河尊者雖是玄微五宗的忌諱,但你現在的做法,其實是得罪天下修士的……旁人不知道,你難道不知道麼?”
“我見過不少關於過去的記載,也自認為對玄微過往有些了解……”蕭玉櫻本是極度自信甚至自負之人,此刻卻有些恐懼,“你所行之事……自古以來,無人敢,不,甚至是無人想。”
鄭法心中這才明白,為何進了九山宗之後,蕭玉櫻雖也在配合自己,但卻隱隱和他們漸行漸遠,甚至到了如今,竟有求去之誌。
他原以為是對方自傲於自己的背景,不願意過早地投靠九山宗。
如今看來,竟是因為蕭玉櫻這段時間冷眼旁觀,像是看透了自己,甚至看透了如今的九山宗。
他自認為他的想法,章師姐可能明白點,其他人或許有些猜想,卻無一人像蕭玉櫻這樣,看得這般遠,這般深。
蕭玉櫻的話,用一句話描述,便是……鄭法背叛了修士階級!
這一點,可能連章師姐都不大理解。
“蕭仙子,我一直在心裡叫你曆史學家……沒想到,你眼光如此長遠……”
“你到底怎麼想的?”蕭玉櫻卻煩躁地說著,像是恨不得罵鄭法一頓一樣,“你搞《金丹工程》,我還能說你是為了自己結丹。”
“但你現在在做什麼?”
“簡化修煉方法,將其廣泛傳播,甚至還要將靈器打造之法教給凡人……若是隻止步於此,倒也算了。”
“可這套思路到了最後是什麼?你明白麼?”
“是人人都能學到修行理論!”
“是所有的修仙技藝,要麼被淘汰,要麼變得不值錢!”
“是修士不僅不再高高在上,還要為凡人勞作!”
“哪個修士受得了?”
“哪個門派能接受?”
蕭玉櫻的話越來越快,到了最後,聲調更是極高:“鄭法,你這麼好的天賦,這般高的才情,為何要成為天下修士的敵人呢?”
蕭玉櫻表情顯得萬分著急,鄭法臉上的笑意,卻越發濃鬱。
“笑什麼!”
鄭法拱手道:“我是多謝蕭仙子替我擔心。”
他是真沒想到,蕭玉櫻不僅雷法天賦過人,對許多事情的見解也分外深刻。如今這急躁,反而是對方一種善意的表現。
“你知道就好……以你現在的成就和天賦,放棄這條路,若是投靠五宗之一,雖然不會有如今這地位聲望,但也不至於自絕於玄微修士。”
鄭法雖隻是沉默沒有拒絕,但這沉默,便是抗拒。
“你若是不願意屈身五宗……”
蕭玉櫻語氣有些猶疑,像是有些不自信,但還是咬牙說道,
“我也可以去求我師尊……應該也有辦法,保你一命……隻要你迷途知返。”
能說出這話,蕭玉櫻的師尊恐怕真不簡單。
她對自己的維護,真誠又實在,讓鄭法有些感動。
鄭法看著蕭玉櫻,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但……還是搖頭。
“你……”蕭玉櫻似有些氣急,頓了下說道,“那你容我離開九山界,我不願意給你九山宗陪葬。”
“蕭仙子……”鄭法想了想,竟是大方地說道,“憑仙子對我九山宗的貢獻,隻要遵守之前的條約,大可來去自如,我絕不乾涉。”
蕭玉櫻一愣,就見鄭法朝她身後一揮手,一道光門出現在她身後。
光門外,正是玄微界。
隻要她一抬腳,就能脫離九山宗這個令她害怕的漩渦。
可她此時,卻有些猶豫了。
鄭法笑道:“蕭仙子,你既然不急著走,那咱們坐下來,好好聽我說說我自己的想法可以麼?”
他指了指大堂裡的椅子。
鄭法當先坐在一把木椅上,蕭玉櫻沉默半晌,接著坐下,兩人中間隔著一個平日用來放茶盞的木色矮幾。
見她坐下,鄭法才開口:
“蕭仙子,你問的問題很大,甚至有些東西……我自己也沒想清楚。”
他想了會,又補充道:
“甚至我才疏學淺,不如仙子你對玄微界過往了解深,若我說的有些錯漏,也希望蕭仙子你看在我倆交情的份上,能提出一些我考慮不完善的地方。”
蕭玉櫻聽他語氣誠摯,似是真有些求取意見的意思,不禁有些詫異。
鄭法苦笑道:“許多想法,我隻能和章師姐商量,龐師叔等人雖待我極好,但想法卻與玄微界傳統修士無異,有些事他們聽了反而有害無益。”
“蕭仙子你既然看出了些端倪,又一心替我想,我才敢吐露些許心中的念頭。”
蕭玉櫻頷首道:“你說說看。”
“蕭仙子你說的不錯,如今九山宗這條路走下去,是會站在幾乎所有修士的對麵。”
“簡化功法,會導致修行的門檻變低,縱然靈氣不衰微,也會加劇現有修士的競爭……靈材,靈地,靈氣都是有限的。”
“你知道還……”
鄭法搖頭,打斷了蕭玉櫻的話,接著說道:“建造工廠,培養工人,甚至是不需要修為的工人,會導致煉器修士的收益變低,甚至會徹底淘汰一些傳統的煉器手法……”
“符印也是如此。”
“如今這條路的危險……不瞞仙子你,我早就知道。”
鄭法所言,和蕭玉櫻所言,其實是一件事——玄微界的現狀,是玄微修士,通過超強的武力,超凡的技術,控製或者說壟斷著玄微界的一切資源。
這些人天然是小手工業者。
玄微界的門派,類似於封建領主。
鄭法所做的改革,將獲取武力的門檻降低,將技術簡化,並且傳播……
工業必將衝擊手工業,工廠必將衝擊封建領主。
這一點,他做得比以往任何的玄微界修士更加徹底,也正是因為如此,蕭玉櫻說他站在了全體修士的對麵。
他對這一點,其實也有所預料。
蕭玉櫻此時卻不說話了。
她疑惑地看著鄭法,用眼神在問——既然你這麼了解,為何還要選擇這條路?
對此,鄭法隻給出了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解釋:
“我沒辦法。”
鄭法的話,讓蕭玉櫻一愣。
“這是不得已的選擇,蕭仙子,如今我九山宗有進無退,除了如今這條路之外,我實在是找不到任何短時間內壯大宗門的方法。”
蕭玉櫻還想說什麼。
“蕭仙子,你說拜入玄微五宗也好,或是讓令師保我……不說九山宗怎麼辦,就說我自己吧……我還是希望,將自己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鄭法坦然道:“有些事,我自然是能夠忍受,有些事,我恐怕也學不來。”
“……”
蕭玉櫻抿著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看起來像是理解了鄭法的一些選擇。
“另外,蕭仙子……你說我背叛了修士,可我倒是覺得,似乎是修士背叛了凡人。”
鄭法這話,讓蕭玉櫻皺起了眉頭:“這話,從何說起?”
“以前我沒有這種感受,但自從我知道了道果的部分隱秘,我就有些不大一樣的看法了……”鄭法解釋道,“無論是神道,仙道,或是什麼修煉方法,到最後,竟然都需要人,其中的大部分,便是凡人……”
“而道果,大概是所有功法的起源。”
“修士本就是從凡人成就不說,甚至道法,可能也是因為凡人而存在壯大……”
“如果對凡人好一點,便叫背叛了修士的話,那到底是誰背叛誰呢?”
鄭法當初了解道果的時候,便想到了看過的一句散文:我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蕭玉櫻怔怔的,似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也不知道怎麼麵對鄭法的這個反駁。
“當然,這事其實也說不清楚,就像我說的,若不是沒辦法……我也不會選擇這條路。”
鄭法老實說道。
他真沒這麼深的道德感,從進入九山宗開始,心中向來都有不平不解,但要說讓他為公平或是什麼拋頭顱灑熱血啥的,實在地講,他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