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寧則臣終於明白了,“趙閻王”這個綽號的分量。
“使君此計,可謂絕妙,隻是如此一來,接下來你我隻怕麵對的刺殺會不減反增。”寧則臣歎息一聲,說道。
趙都安微笑道:“總督怕了?”
寧則臣哈哈一笑,這位實乾家眼底透出一股子近乎瘋虎般的戾氣:
“廟裡菩薩還有三分火氣,寧某身家性命都要丟了,再軟弱下去,豈非令天下人恥笑?”
“來人!”
大喝一聲。
臥房門打開,師爺溫良垂首走進來:“總督,有何吩咐?”
寧則臣將官印一丟,狠聲道:
“調集漕兵!老子要瀉火!這窩囊氣,老子也受夠了!”
……
……
次日,清晨。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建寧府內家家商鋪,已是陸續開門迎客。
這個年代,因沒有夜生活,人醒的都很早,某座隸屬於“沈家”的綢緞莊內。
掌櫃指揮夥計灑掃門前街道,整理貨品,預備迎客。
“掌櫃的,咱這鋪麵外頭的白紙燈籠啥時候能撤下來?從打掛上去,鋪子生意就差了不知多少,人家在外頭,瞅見就不肯進門來了,都嫌晦氣。對麵的孫家的鋪子還揚言說,咱們這是賣壽衣的……”
一名夥計一邊擦桌子,一邊抱怨。
旋即,給櫃台內掌櫃拎著一根長長的木尺敲了下腦袋,瞪眼道:
“不會說話自個把嘴縫上!東家要掛,就掛足了月份,你這話傳出去,給東家打斷腿我不管,莫要牽連我吃掛落!”
夥計嚇得一縮脖子,不敢說話,知道沈家的確做得出這種事。
對這等地方豪族而言,隻要不明麵上殺人,收拾些許小人物,根本無人在意。
掌櫃走到門口,望著對麵孫家的綢緞莊哼道:
“且讓對門得意幾日,放心,等二爺下葬了,請東家吩咐一聲,吃了多少生意,不還得乖乖吐出來?在咱們建寧府,咱們就是……”
正吹噓著,忽然街道上傳來呼喝聲,大群漕兵穿著整齊劃一的兵服,手中拎著刀槍,成群結對行來,為首一人指著長街道:
“凡是門口掛白燈籠的,一律查封!賬目封存,送去衙門去給師爺過目!”
一眾外地漕兵應聲:“是!”
繼而,凶神惡煞,成群結隊,呼嘯而出。
宛若群狼,於百姓們詫異的目光中,衝入掛白布的沈家旗下的商鋪,一通粗暴打砸,將人粗暴驅趕出來。
“你們要做什麼?”
綢緞莊掌櫃看到一群漕兵衝進來,大驚失色:
“知道我們東家是誰嗎?哪個膽敢要你們這般行事?”
自古商賈怕兵丁,但背靠沈家,掌櫃的卻有底氣嗬斥這群大頭兵。
發號施令的漕兵大搖大擺走進來,冷笑著一腳結結實實將掌櫃的踹倒在地,啐道:
“什麼沈家?咱們管不著,咱們隻奉總督大人命令!總督接到檢舉,城中有商賈囤積居奇,擾亂市價,誰敢阻攔,都丟出去!”
掌櫃的慘叫著,與一群夥計被丟到街上,眼睜睜看著漕兵鎖上鋪子大門,並張貼交叉的,蓋著官府紅戳大印的封條。
他又驚又怒,在街上百姓們圍觀指指點點中,抬頭望去,隻見繁華熱鬨的長街兩側,凡是沈家的鋪子,皆被一律查封,而其他鋪子卻完好無損。
而類似的一幕,於這個白晝,在建寧府各地上演。
……
……
“啪!”
沈家大宅,一座書房中。
沈家當代家主,死去的“沈二爺”的生父將手中接到的又一份“求救信”狠狠丟在桌上。
他抬起頭,如雄獅一般盯著房間中垂首站成一排的家族子弟,咆哮道:
“你們就都眼睜睜看著,那幫兵丁為禍?!”
一群子弟瑟瑟發抖,其中一人鼓起勇氣道:
“家主,我們接到下邊的人消息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也來不及阻攔。”
另一人也叫屈:
“是啊,家主。何況那些人終歸是漕兵,雖是一群賤民,但穿著那身兵服,我們也不敢貿然如何,生怕給家族招惹麻煩。”
沈家乃大族,下邊尋常產業的掌櫃,根本連跨入沈家大宅的資格都沒有。
得到消息後,隻能向自己頭頂的東家,層層上報,小東家再彙報大東家,彙集到沈家各房子弟手裡。
因此,等家主得知時,事情已經發生許久了。
“一日之間,非但城中商鋪悉數被查封,農莊佃農也彆找由頭抓走,連本該發出的商隊貨物,都被扣下……”
家主麵色難看:“寧則臣……這是有了姓趙的麵首撐腰,終於露出獠牙了啊。”
眾人不敢吭聲。
他臉色陰沉地揮手,一群子弟如蒙大赦般逃出去,隻剩他邁步出了書房,朝靈堂走去。
……
靈堂內。
黑色的棺槨依舊擺在堂內,尚未下葬。
隻是今日這裡隻有老太君和貼身丫鬟紅姑娘二人。
身材矮小,穿著純黑色的喪服,鬢發根根銀白的老太君坐在蒲團上,那隻龍頭拐杖,就放在她身旁的地上。
老太君麵前,擺放著一隻銅盆,她正獨自一人,將一枚枚紙錢投入火盆中。
紙錢被火焰吞噬,燃燒為白灰,這幾日,光徹夜燒掉的紙錢就足夠堆滿五間大屋。
隻因老太太一句話:“咱沈家的子孫,去了地府,也不能缺錢花。”
這會,紅姑娘領著家主走到靈堂外,朝著老太君的背影道:
“老夫人,大老爺來了。”
方才如雄獅的家主這會溫潤如貓兒,躬身拱手:“兒子有要事稟告。”
老太君頭也沒回,繼續燒紙錢:“說。”
“下邊的人彙報,昨日寧則臣遭遇刺殺,險些喪命……那趙都安原本留宿景園,疑似同樣遭遇花魁刺殺,而後夜晚馳援去漕運衙門,救下寧則臣……”
“而今日從天亮起,寧則臣便派出大批漕兵,查封扣押我們諸多店鋪貨物……”
家主一五一十,將得到的消息說出。
老太君聽著聽著,手中投喂紙錢的動作停了。
當聽到如今家族下轄各產業許多發來求援時,她有了片刻的失神,手險些被火舌舔舐。
吃痛之下收回,這名老婦人才回過神來,說道:
“那些刺客,是我沈家派去的麼?”
家主道:“娘。沒有您發話,哪敢貿然行刺?昨日無極他們一些小輩,的確有動手的想法,但都沒實施,何況……哪怕有人偷偷去做,也不可能這麼快,這般周密,雙線行刺。”
老太君聽著,輕聲呢喃:
“是啊,太快了,太周密了,哪裡是臨時起意?分明是蓄謀已久。”
家主咬了咬牙,道:
“娘!此事隻怕是靖王府做的,欲要嫁禍我等,那寧則臣如今有了姓趙的撐腰,撕破臉麵,儼然是要開戰。我們……”
老太君頭也不回,抬起右手,打斷後者的話,輕聲道:
“靖王府之心,路人皆知。不意外。”
頓了頓,她道:“我們猜得到,那姓趙的,還有姓寧的,又豈會猜不到?”
家主愣了下:“您是說,他們故意要借這個由頭……”
老太君平靜道:
“有沒有靖王府,這一戰都要打,姓趙的小子身邊高手眾多,若要強行抓你我母子丟去大牢,沒人攔得住,徐景隆當然也不行。但他們沒有這樣做,這不是心善,而是他們心狠。
知道抓了你我,反而會令各大士族恐懼、反抗,投靠八王……相反,如今這種手段,才更高明,也更要命。”
她緩緩站起身,紅姑娘忙上前,幫她撿起龍頭拐杖。
老太君於靈堂中轉回身來,俯瞰下方聆聽訓誡的長子,她溝壑縱橫的臉龐上一片冷漠:
“這場仗,有的打呢。姓趙的要打,那老身就陪他打一場,又如何?”
家主猛地抬起頭:“娘……”
老太君威嚴吩咐:“下令,還擊。不死,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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