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藏的山丘上,火器局主官陳貴捋著胡須,精瘦的臉龐上眸子閃爍寒光,大聲道:
“神威大炮,開炮!”
在這位軍工匠人武官身後,已然撤去防水布,調整好角度的近二十門最新型號的神威紅衣大炮沉默如同一頭頭黑色猛獸,趴伏在地。
直徑驚人的黝黑炮管高高揚起,每一根炮管上,都篆刻著複雜的花紋。
伴隨一聲令下,填彈兵將炮彈從鋪滿了稻草的彈藥箱中搬出,推入炮口,後方的炮兵手搖轉輪壓實,以火石擦燃引線。
低沉的奇異嗡鳴聲中,炮管上的花紋次第點亮,一股強烈的躁動在醞釀。
終於,伴隨第一聲轟鳴,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猛獸發出了獨屬於火器的低吼。
……
敵營中,寧顯宗望見天邊的密林中,驀地亮起一團團火光,那些火光極為熾烈,如暴雨前天空上的閃電。
可此刻,他填充氣機的眼眸中,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副景象:
那驟然亮起的火光中,一發發漆黑的“彈丸”以極為恐怖的速度,拔地而起。
掠過經過精確計算的拋物線軌道,跨過百丈距離,準確地墜落向兩軍交戰中央的區域中,那一輛輛衝鋒的戰車。
“不好——”
寧顯宗剛吐出這兩個字,巨大的轟鳴聲便壓過了他的聲音。
第一顆炮彈裹挾著火藥巨力,卷著灼熱的氣浪,準確地砸在一頭獠獸頭上。
這頭可硬扛著箭矢齊射,嗜血殘暴,凶性極大的猛獸似不知這炮彈為何物,死亡前一刻,還仰頭咧開大嘴,露出獠牙,試圖撕咬。
可下一秒,它堅硬的磷甲驟然凹陷下去,若將時間放慢無數倍,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堅硬的皮肉,如何被碾壓成如水波一般蕩漾開圈圈血肉漣漪。
在火藥與精密炮筒的合力加持下,哪怕隻是凡鐵,此刻亦有了足以轟殺層疊重甲的威力。
沒有任何意外,這頭惡獠的腦袋“噗”的一下爆開,鮮血噴濺,失去了大腦操控的龐大軀體,依舊在本能和慣性下,繼續發足狂奔,隻是跑出沒多遠,便朝一側歪斜倒下去。
戰車內部,手持利刃,潛藏的士兵們驚駭地跟隨戰車一起倒下,翻滾,如同不是在陸地戰場,而是在海上,乘坐著一艘顛簸,被海浪掀翻的船隻。
這一刻,堅固的戰車成了斷絕他們出路的墳墓。
這般精準地命中獠獸的炮彈隻有這一發,更多的炮彈,隻是遵循著計算,均勻度覆蓋整片戰場。
有的惡獠被擊中,不死也倒了下來,另一些則發出恐懼的吼聲,趨於本能,扭頭四下奔逃,撞入身後跟隨掩殺的青州士兵陣列中。
“不——”
青州士兵本以為又是一場輕鬆的獵殺,卻不料惡獠轉向,炮火的轟鳴更令他們心神大亂,幾乎是眨眼功夫,青州叛軍的陣型就陷入崩盤狀態。
饒是軍官大聲勒令指揮,也無濟於事,士兵們發出驚恐的喊叫,四散奔逃——青州兵馬本就不是精銳,如今受挫,立即暴露原型,淪為大盤散沙。
而部分精銳隊伍,麵對這副場景也難以阻攔。
“火器……火器……這就是趙都安的底氣麼……”炮火聲中,寧顯宗呢喃自語,死死盯著最前方,無往不利的戰車一瞬間潰敗。
他雙拳緊握,心跳如擂鼓。
“指揮使!怎麼辦,前方陣型奔潰了!”周圍的武官們紛紛露出慌張神色。
“鏘!”
寧顯宗突兀抽刀,一抹刀氣炸開,在地麵上掀起一簇塵土。
眾將下意識住口,迎上了寧顯宗那雙冷靜至極的眼睛:
“慌張什麼?隻是一次衝鋒罷了,傳令下去,攔住潰兵,誰敢潰逃,立即格殺!不能讓這幫人衝散後方軍陣!”
說完,他扭頭望向五軍營側方,狠聲道:
“這會,突襲隊伍應已抵達,神機營抵達不久,五軍營中必然還有大群士氣崩潰的官兵,防守鬆懈,隻要破開營地,前後夾擊,便可吞掉神機營!”
戰車?他從未將賭注都壓在正麵戰場。
……
五軍營側方,一處山林中。
大群青州兵精銳人人披著軟甲,背負軍弩,手持刀劍,踩著密集的腳步聲,自山林中掠出。
為首一名將領眺望不遠處大營,耳畔聽著一聲聲炸雷般的轟響,沉穩道:
“準備襲營!”
他們這個位置,並不知道正麵戰場發生了什麼,但想也知道,必與神機營的火器有關。
不過這不重要,作為寧顯宗費儘心思養出的一對精銳,這支隊伍素質絲毫不遜色於禁軍。
“指揮使有令,無論發生什麼,我們的任務隻有一個,便是奇襲敵營。”為首軍官低聲安撫身後一名名士兵。
眾人點頭,紛紛停下腳步,動作整齊劃一,將軍弩從背後卸下,箭矢“上膛”。
又拔刀出鞘,一群人悄無聲息,飛速如潮水般向安靜的大營摸去。
可就在他們即將抵達營房外高高的木牆時,突然間,毫無征兆的,綿長的木牆上方,突兀立起一名名神機營士兵!
他們仿佛在這裡埋伏許久,此刻才顯露出來,這些士兵沒有持刀、持弩,而是人人手握一條步槍。
“有埋伏!”青州叛軍們悚然一驚,卻訓練有素地一邊奔跑著散開,一邊加緊腳步,試圖衝入木牆下攻擊死角。
“不必擔心,火槍發射緩慢,躲過第一輪,就可……”為首的叛軍武官喊道。
可下一刻,牆頭上的神機營火槍兵默默將一條條槍口對準他們,扣下扳機。
沒有當初“軍演”時費勁點燃的火繩,新式改良的撞針取代了過去落後的擊發裝置。
“砰砰砰砰……”
密集的槍火乍起,衝鋒的叛軍們毫無抵抗之力,如鐮刀收割麥秸,倒下一片。
“怎麼可能?”為首叛軍瞳孔地震,吼道:“撤!”
然而已經晚了,緊閉的木牆突兀打開,指揮使石猛親自率領一批火槍兵笑吟吟等在這裡:
“還真與趙大人預料的一般,你們知道他在這裡,這輪進攻必然不遺餘力,極大可能偷襲……”
叛軍們心神俱震,扭頭就跑,卻哪裡跑得過蓄勢待發的子彈?
又兩輪彈雨覆蓋,這群精銳悉數倒下,唯有幾名有修為在身的武官活了下來,卻被石猛等軍官輕鬆壓製。
“準備的還挺充分。”
石猛從為首叛軍身上抽出一根“信號彈”,咧嘴一笑,靴子踩著對方重傷染血的軀體,慢條斯理,將這枚軍中特製的“煙花”點燃。
“嗖!”
一束煙花拔地而起,飛上天空,隔著老遠都能清晰望見。
……
叛軍指揮部。
寧顯宗焦急地來回踱步,突然,天邊驟然拔地而起的一抹紅色的煙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煙花出現了,可對麵五軍營的營地卻一片安靜。
寧顯宗一顆心驟然沉入穀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怔了怔,突然發瘋一下大喊道:
“傳令,擂鼓!衝鋒!放棄獠獸衝營!全軍衝鋒!”
周圍人大驚失色:“指揮使?”
他們懷疑指揮使大人瘋了,這種情況下,豈能頂著炮火衝鋒?
寧顯宗卻近乎嘶吼著,急切地喊道:
“隻要我們衝到他們近前,與神機營的人廝殺在一起,那些火器就會失去作用!他們不敢將我們連同他們自己人一同轟炸!
反之,後退隻會被對方的火器覆蓋,徹底敗亡!我們隻有一條路,衝過去!神機營的人馬肯定不夠多,我們的人更多,近身廝殺,猶可獲勝!”
這一刻,初次麵對先進火器的碾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指揮使竟隻是短短時間,就找出了炮火洗地最大的缺陷。
拉開距離必死,拉近距離,反而可以讓火器兵投鼠忌器,停止炮擊。
然而麵對他的命令,這群將領卻麵露遲疑:
誰去衝鋒?要以血肉之軀,穿過那條炮火覆蓋的區域?
寧顯宗盯著這群畏戰不動的武官,怒從心頭起,推開他們就要親自率眾衝鋒。
然而就在這時候,戰場對麵,炮火忽然停了。
從始至終好整以暇列陣等待的小公爺湯平用小拇指掏了掏被震的發麻的耳朵,嘀咕了句:
“陳貴你大爺……”
旋即,湯平驀然舉起長槍,勒馬衝鋒:
“神機營!隨我衝鋒!”
“殺!”他身後,一名名青年武官齊聲高喊,率領身後士兵,朝著已瀕臨奔潰的青州叛軍發起最後的絞殺。
……
遠處山頭上。
趙都安蹲在山頭,笑吟吟將另一枚新鮮的梨子的梨核栽入泥土,拍拍手起身,笑著對身後目瞪口呆的眾將說道:
“看來,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