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間,火堆旁。
趙都安捏著末端灰黑色的樹枝,皺眉對飛奔回來的宮廷供奉詢問:“怎麼回事?”
唐進忠手中還抱著一捆枯枝:
“樹林中有一隊士兵在追殺一人,我們沒有您的命令,不敢貿然現身動手,所以先回來通報。”
林中追殺?這下子,不隻趙都安,莫愁,連帶盤膝閉目打坐的神官玉袖也睜開了眼睛。
聲音迫近,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左側前方樹林中果然有影影綽綽的人影逼近,速度極快。
前頭奔逃之人身材纖細,穿粗布衣裳,頭戴隻鬥笠,一側肩膀受傷染血,正倉惶逃竄,竟是個年輕的女子。
女子後頭,林中一隊約莫二十多名披著軟甲,手持刀劍,頭戴鐵盔的士兵,氣息凶悍,隱隱擺出圍獵姿態,沉重的靴子踩下,不時濺起一蓬蓬未曾乾涸的草木積水。
唐進忠、宋進喜等扈從們停下手中事,圍成一個圓圈,將趙都安幾人保護在中央,下意識扶著腰間刀柄,擺出警惕防禦姿態。
“是臨封軍府的官兵。”趙都安眯著眼睛,從那些軍卒盔甲製式上認出其來曆。
朝廷軍府的士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追殺的又是什麼人?
分明還有一段路,才抵達府城……莫愁怔住,表情肉眼可見地疑惑。
“大人,要不要幫助抓人?”極有眼力勁的宋進喜詢問。
趙都安卻忽地扭頭,看向玉袖,笑眯眯道:“勞煩神官出手?”
玉袖卻再次閉上了眼睛,一副事不關己模樣:
“貧道不插手皇族內鬥。”
莫愁有點急了,催促他:“彆浪費時間了,先阻攔下來問問情況再說,我覺得不大對勁。”
按理說,既是朝廷士兵行動,理應幫助,但莫愁敏銳察覺異常。
準備先控製局勢,問明情況。
“不急,”趙都安又看了遠處越發靠近的追逃雙方,忽然手癢,道:
“你們不必動手,看本官箭矢調停。”
長身而起,右手攤開,立即有扈從取出隻牛角弓遞上,眾人皆好奇,準備見識下趙大人箭術。
趙都安彎弓搭箭,身姿挺拔,陽光下箭矢反射寒光,鎖定那名距離逃竄女子最近的,即將追上的黑甲悍卒。
按照“彈道”,這根鐵箭將落在悍卒腳步前方的地麵上,強勢逼停雙方。
“嗖——”
弓箭驟然鬆弛,一根箭矢拉出殘影,瞬間出現在樹影斑駁的林中。
被追殺的江湖女子氣喘籲籲,見遠處營地內的趙都安彎弓搭箭,心中一喜,下一秒,卻汗毛直立!
那根箭矢貼著她的頭皮擦過去,頭頂的鬥笠“砰”的一聲,被箭矢撕裂成兩半,朝兩側掉落,她一頭烏黑長發也如瀑披散下來。
箭矢去勢不減,“篤”的一聲,紮入樹身,沒入半截,尾羽兀自震動!
“啊!”莫愁嚇了一跳,扭頭愕然地看向趙都安。
回想起了她當初送趙都安去神機營赴任,後者在校場上射箭射偏了的一幕。
射偏了……後者竭力維持著武道高手的姿態,嘴角抽搐了下,將弓箭丟給扈從:
“這弓受潮了,準頭不行,抽空調一下。”
眾人:……
而這時候,那群士兵卻受到了驚嚇,本能地減緩腳步,抽刀防禦。
女子則趁機逃到營地附近,終於力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肩頭鮮血湧出,染紅外衣,聲音虛弱:“救………我……”
唐進忠回頭看了趙都安一眼,見其點頭,才示意一名扈從將其拖入包圍圈內。
而這時候,一眾黑甲士卒也衝出,將眾人圍起,雙方對峙,一方披堅執銳,一方隻是扈從打扮,實力對比鮮明。
隻是仔細看去,會發現本該瑟瑟發抖,心生恐懼的扈從們卻氣定神閒。
而本該底氣十足的官兵們卻焦躁不安。
“將她交出來!”
領頭的一名黑甲軍官提刀走出,他們覆著半隻麵甲,孔洞中的目光淩厲森寒。
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屠戮殺人。
趙都安撣了撣袍子,慢騰騰重新坐回了火堆旁的小凳上,一副世家公子打扮,頤指氣使:
“你們隸屬何人?可知本公子身份?孫孝準沒與你們交待過,禁止對轄內百姓刀兵相向?”
按理說,臨封既已成為戰區,這些軍府的士兵當是調來太倉府城的,理應受太倉知府孫孝準管轄。
當初太倉銀礦一案中,趙都安對那名黑瘦如鐵,行事雷厲風行的知府印象頗深。
“你又是什麼人?報上身份!我等捉拿叛軍細作,凡窩藏者,一律以以反賊論處!”
遮住半張臉的黑甲軍官甕聲甕氣詢問,握住刀柄的手背上青筋隆起,悄然發力。
趙都安板著臉:
“好啊,倒是審問起我來了,我沒懷疑你們是反賊已是……”
“動手!”他一句話沒說完,黑甲軍官眼角魚尾紋驟然細密,沉聲低喝,人已暴起。
軍靴發力,渾身盔甲作響,手中厚而鋒銳的長刀“嗚”的聲,朝趙都安斬去。
其餘二十幾名“臨封戰卒”皆同時出手,整齊劃一,團身出刀朝那些扈從撞去。
若是尋常的扈從,哪怕有武道功底,麵對軍陣配合的衝殺,撐不了幾個呼吸,就會死傷殆儘。
在黑甲軍官眼中,這個身份明顯不低的公子哥仿佛已是個死人。
這裡乃是戰區前線,卻還蠢呼呼到帶著幾名美麗女子出行,死了也活該。
然而捏著根樹枝,在火堆旁挑火的趙都安卻隻是眼角低垂,視線落在石頭灶台上一盆燒的咕嘟嘟冒泡的熱水,輕聲道:“留個活口。”
“遵命!”
下一秒,人畜無害的“扈從”們露出了獠牙,唐進忠獰笑一聲,沒攜武器,邁開大步,朝最近的一名悍卒遞出拳。
那凶狠的士兵身軀如軟泥一下,驟然失去所有氣力,後背弓起,鑲嵌金屬片的內甲豆腐般撕碎,鮮血在皮膚上沁出一個拳印,如麻袋般倒飛落在林中,沒了氣息。
宋進喜賤兮兮一笑,身影如鬼魅般,近乎同一時間出現在三名士卒身後,單手鎖住對方脆弱的喉嚨,如捏死小雞仔般,輕鬆放倒三人。
其餘供奉也一人分了個對手,連刀都沒拔出,眨眼功夫,殺氣騰騰的一隊士兵躺倒一地。
唯獨隻剩下那名黑甲軍官,獨自一人衝至火堆旁,竟是沒人阻攔。
也就在他一刀行將落下時,一柄雪亮的彎刀倏然從馬車處飛來,將他的兩截腳踝切斷。
彎刀在空中旋轉一圈,重新飛回,被從林中“放水”完畢的浪十八隨手抓在右手。
左手拎起酒葫蘆,瀟灑地喝了口,然後皺了皺眉頭,重新掂量了下酒葫蘆的重量,有點茫然。
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蹲在樹樁子旁的霽月默默一抓,黑甲軍官體內一半的鮮血從斷開的腳踝傷口處抽出,被她抓成一個“血球”,丟向林子裡。
“啊——”
而這時候,軍官才噗通一聲趴在地上,虛弱的握不住刀,隻覺頭暈目眩,眼神中卻滿是恐懼地仰起頭,望向仍舊在撥動炭火的貴公子:
“你……你是……趙……”
趙都安抽出樹枝,塞入他嘴裡,說道:
“雲浮的叛軍換了套衣服,就想騙過本都督,未免太瞧不起人。帶到林子裡,好好審一審,本官心善,見不得動刑。”
精於刺殺、刑訊等奇詭手段的宋進喜笑嘻嘻拎起這軍士,朝林子裡去了。
直到這時候,火堆旁的莫愁才回過神,“啊”了一聲,驚地站起身,看著一地的屍體,猛地捂住嘴,又開始乾嘔起來。
玉袖維持著盤膝打坐的姿態,皺了皺眉:
“隻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外號,不愧京城人稱的‘趙閻王’。”
趙都安笑眯眯道:“神官不忍?”
玉袖站起身,轉身往馬車方向走:
“兩軍廝殺,亦合天道,與貧道何乾?”
趙都安哈哈大笑道:“等飯煮好了,我命人送去車上。”
玉袖不語,隻是一味加快腳步。
……
這場戰鬥來的有多突然,結束的就有多迅速。
轉眼功夫,林間多了二十幾具屍體,唐進忠在屍體上搜了下,當真在這群人的衣甲內部發現了雲浮叛軍的身份銘牌。
“叛軍怎麼出現在這裡?難道府城出了問題?”
莫愁乾嘔了幾次,擰緊眉頭,看向趙都安。
趙都安坐在火旁,手指捏著一隻身份牌打量,眯著眼說道:
“倘若真出了問題,這群人就不必偽裝了,一看就知是小股滲透進入朝廷防線的斥候,那麼長的防線,不可能徹底封鎖,漏掉一部分不意外。
而能讓這群人追殺的那個女人,看來比我們預想中更重要。”
這時候,一名扈從帶著那名女子走了過來,她已被簡單處理了傷口,喂了療傷丹藥,恢複了少許氣力,隻是依舊披頭散發。
踉蹌地被帶過來時,那張姿色平庸,唯獨鼻梁高挺,抹著七八道黑灰的臉上顯出警惕與不確定。
“說說吧,你是什麼人,這群人又為什麼追殺你。”趙都安幽幽開口,審視著這名陌生女子。
鬥笠被擊碎後,女人頭皮上被箭矢擦出了一道紅痕,這會額頭上還有絲絲鮮血,小豹子般的眼神卻帶著莫名的光彩,她忐忑地打量趙都安,忽然問:
“敢問,可是京師趙少保?是否有證明身份的信物?”
一旁的唐進忠挑了挑眉,手中長刀驀地抵住女人的脖頸:
“大人問什麼,你答什麼。”
趙都安略驚訝地與她對視,忽然擺了擺手,饒有興趣道:
“有膽氣,也罷,認得這個麼?”
他伸手入懷,再取出時,掌心多了一枚令牌,卻是皇城供奉的那枚身份腰牌。
手腕一擰,令牌打著旋鑿入女人麵前,噗地嵌入地麵。